不過轉息,一點微小的波漣還沒蕩開,就覆滅在帝王狹深的眼眸中。
一直在看皇帝的皇後察見了帝王眉宇間按而不發的薄慍之色,便趕在他望過來之前擱了筷子,不敢再一人獨食。
“吃好了?”蕭放問。
“嗯,陛下可還要再試試臣妾備下的甜點?”聽到皇帝主動開口,皇後羞聲回應。又起身走到那塊半身高的玉石料子旁邊,扶著比劃:“還有這塊玉料,陛下覺著做個什麼好,玉插屏如何?”
蕭放卻是起身,轉身便向門外。“隨你心意即可,朕還有事。”
他竟不打算留下?
皇後愕然無措,餘下所有的話頓時吊在了嗓子眼裡,不上不下,難受得麵上都擰巴了。
眼看再不說皇帝都要跨出門去了,才委屈地喊了聲:“陛下!”
想起皇帝似乎很吃珍婕妤那一掛,楊氏不也是個慣會撒嬌買癡的。她鼓起勇氣,捏著聲道:“陛下今晚能不能不走?不然傳出去臣妾的麵子往哪兒擱。”
皇帝停步,未見不悅。
略微回頭時,甚至溫溫笑了:“皇後可知道為何朕每去關雎宮,從不留宿,但下次依然會去?”
皇後心中隱約生出不好的感覺,還是揚去桃腮:“為何……?”
皇帝依舊笑,
“昭儀從不會這樣問朕。”
說完就不再停留,連一眼都未肯分顧,冷漠到近乎殘忍。
這便是天子。
皇後自再不敢勸留,整個人都和霜打過一般,蔫在了椅子上。固在發邊的幾簇鳳首珠翹,因為撞向椅背的一下太重而華光閃動。累累堆疊的每顆金珠,都是她作為國母的象征,卻是空有其形。
天子固而是天子,可她這個天子的正妻,在他眼裡和後宮那些鶯鶯雀雀有什麼兩樣,根本毫無尊嚴……!
宮人走進來,踟躕了一下:“啟稟娘娘,奴婢剛剛聽說,太後娘娘把端午小宴的事兒交給楊美人辦了。”
眼見皇後神情一瞬更不對起來,宮人小心翼翼彌補道:“娘娘您彆惱,左右隻是個小宴,大宴在前朝辦呢,往後還有夏至的祭祀、還有太後娘娘的四十壽宴,這算不得什麼的。”
皇後緩緩抬頭,聲音卻是淬了毒:“好一個楊氏,本宮還是小看她了。”
“娘娘……”
皇後拿起身邊的杯子就朝人丟去:“給本宮出去!”
宮人下意識要躲,後退的一步,正不慎撞上了那塊立在身後的玉石料……
*
附近的燈台上早已點起了照夜的長燭,許是晚來新晴之故,天上還有淡朧朧的日光,隻是像罩著層青霧一樣,柔和又遙遠。
青簪微微睇目,紗籠裡不知何時飛進了一隻呆笨的蛾子,正在裡頭橫衝直撞,被燈架繃起的紗練就成了一幅畫屏,將這隻飛蛾的瀕死掙紮的剪影展露無疑。
徐得鹿毫無意料地,就看見身邊的女子忽然走向了不遠處的石柱燈檠。
而與此同時,另一身錦衣在另一方向出現。
青簪揭開紗罩,有心要放走這隻突然醒悟想要求活的蛾子,可就這麼會兒功夫,飛蛾竟就降落在火舌裡了。原來它的橫衝直撞不是求活,而是為了尋死。火苗咬住了它的翅膀,隻剩一半的飛蛾慘烈地摔在了燈台上。
青簪沒打算為它憫傷,正要把罩籠蓋回去,身後卻有輕微的腳步聲,從容不迫,步步逼近。
想轉身回看,跪了一個時辰的腿骨終於適應不了主人慌急的動作,在鞋底因苔痕打滑的時候,毫無抗衡之力地便往後仰摔去。
便在此時,視線中高岸軒舉的男子疾跨一步,侵近在寸尺之間。
有人及時伸手,將她攙住。
仰賴捉住小臂那隻手穩阻止了自己的倒勢,青簪得以幸免於一場狼狽。
她堪堪穩固身形,看清來人是誰,低下頭去:“奴婢謝過陛下。”
而不吝施援的帝王,隻覺一瞬冷香盈懷,胸膺之中,似乎也有什麼死寂之物,為此鮮活鼓躍了起來。
他倒不會認為這是這女子姿貌豔絕、殊勝旁人之功。
也許世間男女,牽牽曳曳、徐徐圖之,本就是情///趣所在。可惜後宮那些婦人,多數見了他就和餓虎撲食一樣,思的永遠是床榻上的那點事,一上來便要纏綿廝磨,稍近則歡,稍遠則怨,全無意思。
如今偶有個不一樣的,自然勾起興味。
青簪已然冷靜下來,手臂和人相貼的地方因人的用力,正隱秘地發燙。
她小聲提醒:“陛下可以放開奴婢了,奴婢沒事了。”
身上的桎梏就在這聲之後鬆開。青簪卻仍不敢擅動,溫靜地垂下兩臂,任由自己的冷寂的裙衫深深陷在人眼中,直似要溺進去一般。
她有如不察,故作無恙。
“青簪。”他好整以暇地叫她。
像是在宣告他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她翻不出花樣了。
青簪:“奴婢在。”
皇帝很不經心地問:“那天回去,有否生病?”
青簪佯作沒聽出那些許的促狹意味,沒聽出他是故意提起,提醒她她的欺君之罪。穩聲答道:“奴婢身體硬朗,隻是淋了小雨,不妨礙的。”
他又問:“哦。後來為何被罰站?”
青簪反問:“陛下看見了?”
蕭放低了低眼,靴履未動,隻是因為略為散漫地一俯身,從而離她近之又近,輕籲出的氣息都幾乎落在她的鴉睫上,激起一陣柔小的撲顫。
他啞沉地開口:“是朕在問你。”
青簪:“若是陛下要問,奴婢自然隻能回答,是自己差事做的不好。”
難道她還能說主子的壞話,說是有人故意把她關在外頭,又用這個理由罰她東西拿來的不及時?
不必多忖,皇帝就將她的言外之意看穿。
不吝順著她的話提點以一句:“此等小事,朕卻不會時常問起。”
意思是,難得告狀的機會給了她,她不中用錯過了,那便算了。
青簪垂頭的身態依舊,“不識好歹”般地沒有回應。
直到皇帝轉身,徑自去往亭中,她才呼出絮輕的一小口氣,撿起滾落在腳邊的燈籠紗罩,很有眼色地跟了上去。
也是這時,徐得鹿方能插進話,在皇帝身邊稟告道:“姑娘今兒似乎遭了皇後娘娘罰跪……想是如此,這才沒站穩。”
“哦?”皇帝愣了愣身,似沒想到她今日又受了罰,再次提步的時候稍顯薄戾。
他慢條斯理地撩袍坐下,銜著幾分淵色,仰目探究地看向她。一瞬似有所悟,微不可察地笑了。
仿如感歎,更像哄誘。
“看來,你在鳳藻宮,過得不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