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亞當斯顯然是根據一些底層邏輯說出這句話的——他顯然知道他所在的世界運行著和另一個世界幾乎完全相同的規則。
在今日知曉一些事實之後,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些基本的經驗主義錯誤,他不該因為兩個世界的規則幾乎完全相同,就把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生搬硬套到另一個世界之中。
沒等陳長生答話,他便再次熱血上頭一般說道:
“可是我們的燃料不夠進行下一次的躍遷了,詹米,你早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你早知道我會因為知曉真相而產生後悔。
“之前星艦的資源統籌是你們部門來做的,你早料到我們沒有回頭路了,是嗎?”
原來你早就知道一切,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詹米,我們沒了回頭路,前路又在何方呢?”
我對你付出了完全的信任,你總得給我一個說法。
威廉·亞當斯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幾乎沒人能完全聽得懂,但陳長生可以。
兩人之間某種奇妙的默契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已經達到很多事情無需多言,隻需要看事情發展成了什麼樣子,就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之前盤算的又到底是什麼。
放映室裡一片死寂,在場的各位很少接受過董事長如此的質問,並非因為董事長脾氣好,隻因為他們根本不值得董事長去使用如此嚴肅的語氣。
他們如今如此敬畏董事長,並非因為董事長掌握著多麼大的資源,也不是因為董事長擁有多麼強大的暴力,而是因為董事長知道怎麼做才對大家是最好的,怎麼做才能讓大家獲得最大的利益,即便他的做法有時看起來荒誕又令人費解,可他總是對的。
——董事長用了幾十年時間來證明,他總是對的。
威廉·亞當斯是幸運的,他搭上了時代的大船,一經歸海便風頭無二,之後他所作的事情說起來複雜,但實際上僅僅隻是“資源換眼界,眼界賺資源”的勾當,他是個商人,知識對他而言是必要的,但又不是最重要的,他是這世上絕頂的投機者,一切基於他眼界和思考的投資必定能夠得到回報。
——陳長生顯然清楚這些事。
他心裡清楚,威廉·亞當斯如今的質問,並不是投資失敗之後的氣急敗壞,而是將身份、地位、感情、道德等等方麵當作籌碼的嚴肅討價還價。
可陳長生沒回話。
他無法對任何人描述他所看到的那個世界,按理說他忍受如此折磨,早該做智械改造了,可當初他的智械改造卡在了【上傳意識】這一步,那時他知道,他的生命和其他人的生命是不一樣的。
——被【不死斬】傷過的生命,已經不像其他生命一般完整。
所以上傳出錯了,上傳意識的機器上顯示出了一串錯誤代碼,帝都來的神眷程序員告訴他,那串錯誤代碼的意思是“無法映射完整意識特征值”。
總之,就是不能上傳意識。
陳長生並不怕死,他的意識早已在很多年前死去了,直到如今隻剩下為了心裡那麼一丁點執念而苟活的軀殼。
陳長生的沉默是讓威廉·亞當斯最費解的事。
按理說,走到了他們這一步,在俗世中幾乎沒什麼追求了,剩下的隻有對一切未知問題的探究——對未知世界的探究。
他們不需要擔心物質生活,因為可以輕易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物質資源而不需要勞碌奔波,那些凡人看起來極儘奢靡的生活於他們而言輕而易舉,可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那樣的生活。
他們有更高的追求。
那更高的追求也是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的原因。
漫長到足以令人疲憊的沉默之後,陳長生病床上的腦電波聲麥裡終於發出了聲音:
“我之前認為人類的未來在更深層次的世界,所以我們在討論之後開始了圖靈芯片的研究計劃。
我們當初試圖用圖靈芯片構建一個真實的虛擬世界,後來我們做到了,圖靈芯片模擬出了真正的數據生命——擁有靈魂的數據生命——當數據量龐大到一定程度,邏輯複雜到一定程度時,【圖靈】的意識形態無限接近人類。”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提起這些,但所有人都認真聆聽著,因為他們知道,威廉·亞當斯集團的二號人物所言的一切都有可能關係到他們的身家性命。
身家性命——這是他們在末日中所追求的一切。
“‘無限接近人類’,這本身已經夠了,圖靈們已經比人類對自己的認知更加清晰了。
精神和意識本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大多數人類尚且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從何而來,又要去往何方,何況是對這些終極問題有比較清晰認識的圖靈呢?
在集團最新版本的更新中,圖靈們已經對前兩個問題有了絕對清晰的認知,他們能夠從哲學和物質的雙重角度認知到自己的存在,他們已經能夠解答前兩個問題。
他們唯一不明白的是【我們最終要去往何方】——這個問題對於我們而言,同樣無法解答。”
陳長生對自己所說的一切做出了總結和回答:
“那麼,現在,在這個天啟已經滅世的時間裡,毫無疑問的,我們在這個重重規則限製的世界裡創造出了新的生命。
我們成為了他們的神明。”
他又問:
“可創造我們的神明在哪裡呢?”
腦電波聲麥裡的聲音慢條斯理,這些問題在在座的眾人看來是荒誕的,是毫無意義的,他們並不需要理解這些問題,就像是他們不會去思考天邊的星星為什麼那麼亮,腳下的大地為什麼那麼堅實,視野不可及的遠方到底存在什麼。
“基因是一套完美的代碼。”
陳長生說:
“即便到了我們對暗區內科技知識深度發掘的今天,我們依然無法知曉基因雙螺旋結構上一切堿基對所對應的信息,基因本身像是一套可以演算萬種道路的公式,我們之所以沒有找到我們要走的道路,是因為我們沒有知曉基因中的知識,更不知道基因之所以成為基因的秘密——
基因,這種明顯按照嚴密邏輯運行的高級程序,到底來自何方?
我們到底來自何方?
二進製解答了圖靈們的來源,可我們的來源呢?”
在座的各位心想,我們的來源,從現在來看,不就是虛空背後的世界嗎?
他們並不太理解陳長生到底要說什麼。
隻有威廉·亞當斯大概明白陳長生心中所想。
在很多年前,擁有了那枚【U盤】之後,陳長生就和之前不大一樣了,但那時候他的妻子還在,愛情和親情牽絆著他的人性,讓他不至於像如今一般冰冷。
直到他的妻子和孩子死去,他開始陷入某種無法言說的絕望,以至於失去了大多數生人的氣息。
當威廉·亞當斯看到陳長生按照自己孩子的比例1比1製造出的仿生人時,他知道他大概是瘋了。
瘋了,也好,前半生做了那麼多生孩子沒屁眼的壞事,後半生最幸福的時候死了老婆死孩子,也算是得了現世報。
威廉·亞當斯在些許午夜夢回時會毫無征兆的漂浮起一些無端的念頭——他做的壞事比陳長生多千倍萬倍,他的現世報什麼時候來呢?
夢醒時分,那些漂浮的念頭就散開了,他再次清楚,這個世界必須吃人才能生存下去,要麼吃人,要麼被人吃。
他永遠選擇做吃人的那一方。
陳長生瘋了,但並非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狀態更接近超凡側社會所定義的“失控”,隻是由於某些特殊原因,他的失控表現得形式很溫和——這必定是受那枚U盤的影響。
威廉·亞當斯還有一個沒有根據的想法——也或許真正的陳長生早就精神死亡,隻剩下軀殼在U盤的指引下行動。
也許U盤讓行屍走肉一般的陳長生忘卻了妻兒雙亡的痛苦,在【自我】大部分死亡之後依然活到了現在,一手操辦了整個圖靈芯片計劃——說是他操辦了整個計劃,不如說是那枚U盤操辦了整個計劃。
威廉·亞當斯看向他殘破的身軀。
剛剛的這一席話,也可以看作是那枚U盤說出來的。
所以威廉·亞當斯始終沉默著,沒有打斷這段冗長且聽起來不知有何意義的話。
他想要從這一席話中得知U盤的最終動機,那或許是揭開U盤身份的真相。
陳長生顯然並未發覺威廉·亞當斯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深邃想法:
“我們對圖靈們付出了很大的資源,我們日夜不停的調試著他們的程序,完善著他們的邏輯,讓他們更像我們——
我們在按照我們自己的樣子去塑造他們。
我們是他們的神明,是他們的造物主。
可我們並不愛他們。
神,從未愛過世人。
因為我們一開始就是為了提高生產力而去製造他們,我們為了能夠得到更大的運算效率和更低的人力成本去調試他們,並將這些資源的投入看作是對未來的投資。
我們驗證了這件事——對於我們而言,即便真的有那麼一位創世神,祂必定也是不會愛我們的。
你們說,有沒有那麼一種可能,創造我們的那位神明,祂同樣是出於獲取某種資源的目的,才創造我們,甚至創造這個世界呢?”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隻有威廉·亞當斯問道:
“那位神明想要什麼?”
陳長生說道:
“我們或許馬上就能知道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