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靠山屯裹在霜霧裡,曬穀場的老槐樹掛著冰棱,北風貼著地皮卷,刮過凍硬的泥地,發出“嗚嗚”的低哨。
林英拄著樺木拐杖,傷腿裹著的粗布滲著淡紅血漬,在雪地上印出斷續的暗點,卻站得筆直,像根紮進雪地的標槍。
她舉著用毛筆字寫的“靠山屯冬防巡山令”,大聲說道“從今日起,西坡三道溝、老鷹嘴斷崖、後山藥田區,每夜兩班巡哨,由我統一調度。”
她聲音不大,卻像塊冰碴子砸進人群,清脆、冷硬,砸得人耳膜生疼。
曬穀場霎時炸開鍋,扛柴火的二愣子柴火“嘩啦”掉了半捆,乾柴砸在凍土上,濺起細雪;幾個上了年紀的獵戶抽著旱煙,映著他們陰沉的臉——巡山向來是民兵隊的活兒,哪輪得到個丫頭片子?
“你算什麼東西?”一聲炸喝劈開喧鬨,趙鐵柱擠到最前頭,皮帽子歪在腦後,露出凍得通紅的額頭,腰間民兵臂章被他拽得直晃,銅扣在陽光下閃出刺眼的光。
“老子是民兵副隊長,輪得著你指手畫腳?”他伸著粗短的脖子,唾沫星子噴到林英臉上。
林英沒躲,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掃過他,她反手把布告往老槐樹上一貼,黃紙被北風拍得“啪啪”響,像在抽打誰的臉。
“昨夜狼群走的路線,我畫出來了。你要不信,現在就去斷崖查腳印,雪地裡狼爪印子還熱乎著呢。”
人群裡起了小騷動,王獵戶擠到前頭,獵槍杆往地上一杵,槍托砸進凍土,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我昨兒收狼皮,頭狼屍體旁的爪印子確實繞著後山藥田轉。要不是林丫頭帶著獵戶截了狼群,怕是要衝進屯子。”
他壓低聲音,煙鍋在掌心敲了兩下,“我瞅著那爪印子,像是被什麼東西驚得亂了陣腳,後來才知道是她埋的鐵蒺藜。”
陳默不知何時從人群裡走出來,手裡展開張山形草圖,他指尖在圖上滑動,留下淡淡的濕痕。
“這三處是響箭位,狼過林時能驚散隊形;這是鐵蒺藜埋點,專紮狼腿;銅鑼聯動路線從東頭碾房到西頭老井,一裡地內能傳信。”他指尖點著圖上紅圈,聲音冷靜,“若昨夜按此布防,傷亡能減八成。”
幾個年輕獵戶湊過去看,張三的兒子小栓撓著後腦勺,棉帽下鑽出一撮亂發:“我昨兒跟著追狼,確實在斷崖下見著鐵蒺藜,紮得狼直蹦躂。”
李四家的二小子扯了扯他爹袖子,嗓音發顫:“爹,要不真讓林丫頭管一回?總比民兵隊漏崗強。”
人群裡突然靜了靜,孫老六從後排擠出來,灰布棉襖肩頭沾著草屑,腰間那把祖傳獵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刀鞘上的“護屯安民”四個字被磨得發亮。
他盯著林英腿上的血布看了會兒,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刀柄,又摸了摸刀鞘上的刻痕,喉嚨裡滾出句:“我帶獵戶組守東林,歸她調。”
“啥?”趙鐵柱瞪圓了眼,臉漲得像豬肝,“老東西你瘋了?”
“瘋個屁。”孫老六把獵刀往腰上一按,刀柄磕在骨節上“哢”地一響,“我獵了三十年山,頭回見丫頭片子能把狼道摸得比爺們還透。”他衝林英抬了抬下巴,聲音沉下去,“護屯的事兒,誰能誰上。”
曬穀場炸開更大的動靜。幾個老獵戶抽著旱煙不說話,可煙杆敲得更急了,火星子濺在雪地上“嗤”地一聲滅了;婦女們交頭接耳,張嬸拽了拽林英袖子,手心粗糙,帶著凍瘡的裂口:“林丫頭,嬸子家那口子能幫著敲銅鑼不?”
趙鐵柱的臉漲得像豬肝,突然撲過去扯下老槐樹上的布告,黃紙在他手裡碎成幾片,飄到雪地上,像被踩爛的黃蝴蝶。
林英沒動,從懷裡抽出卷油紙,展開時,陳默在旁輕聲道:“這是近三個月民兵值班記錄,我按林英說的,翻了隊部的考勤本。”
“臘月廿三風雪夜,趙鐵柱帶三人去村東頭老李家喝酒,漏崗兩時辰。”林英聲音像敲在冰上的錘子,字字砸地有聲,“狼群正是那時摸到村邊,二愣子家豬被叼走,劉寡婦家雞窩被刨——你要不要把老李頭喊來對質?”
人群霎時安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二愣子突然衝上前,紅著眼揪住趙鐵柱衣領,粗布領口“刺啦”一聲裂開一道口子:“我家那口豬是要過年殺的!你漏崗害我家娃子連口肉都吃不上!”
劉寡婦抹著眼淚擠進來,指甲掐進掌心,聲音發抖:“我家下蛋的老母雞,可是給小兒子攢的學費……”
“換人!換人帶民兵!”不知誰喊了一嗓子,立刻成了一片聲浪,像雪崩前的滾石。
趙鐵柱被推得踉蹌,民兵臂章被扯得歪在肩頭,他惡狠狠瞪著林英,嘴硬道:“你……你等著!”說完扒開人群跑了,腳印在雪地上歪斜淩亂,像逃命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