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的雪比前日更薄些,林英掀開灶台上的木鍋蓋,蒸騰的熱氣裹著油麥菜的清香撲出來,白霧撞上屋梁,凝成細小水珠簌簌滾落。
灶火映得她臉上泛著暖紅,耳畔是柴禾劈啪爆裂的輕響,像誰在暗處悄悄嗑著瓜子。
她抄起鐵鏟翻了個鍋,油星子“滋啦”一聲濺在藍布圍裙上,燙出幾點焦痕,倒比雪地裡的冰花還亮堂。
院外傳來粗重的腳步聲,踩得積雪咯吱呻吟,王獵戶的羊皮襖子先撞進視線,肩頭落著一層薄雪,像撒了層粗鹽。
老人手裡提著個草繩捆的竹籃,野豬肉的熏香混著鬆木香飄過來,還夾著一絲鐵鏽似的血腥氣:“英丫頭,你嬸子這兩天總說心口發悶,我琢磨著……”
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背,指縫裡裂著細小血口,“用你家香菜燉點肉湯,許能順順氣。”
林英把鍋鏟往灶邊一擱,鐵柄碰著陶碗發出清脆一響。
她接過竹籃時指尖觸到還帶著餘溫的肉,分明是剛從房梁上摘下來的,肉皮微顫,餘溫滲進掌心,像握住了剛獵下的心跳。
她轉身從菜筐裡抓了把香菜,葉片上還沾著晨露,水珠順著指縫滑落,涼意一竄;又偷偷多塞了半把小白菜進去,菜梗脆生生地掐進掌心:“王伯您總幫我家看著柴垛,這點菜該的。”
草繩勒得她虎口發疼,麻麻地泛著血色,卻比握著槍柄還踏實。
王獵戶接過菜時,指節微微發顫。
他低頭聞了聞菜葉上沾的水珠,鼻尖觸到那股清冽的泥土氣,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剛進山打獵那回,老獵人塞給他半塊烤餅的溫度,也是這樣,燙得他眼眶發酸。
“英丫頭,”他把竹籃往懷裡攏了攏,羊皮襖子發出窸窣摩擦聲,“往後有要搭把手的地兒,你言語。”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啪嗒”一聲,是林建國的膠鞋踩碎了簷下的冰棱,碎冰濺在門檻上,叮當滾落。
十二歲的小子凍得鼻尖通紅,攥著張皺巴巴的煙紙衝進灶房:“姐!趙鐵柱在供銷社說咱家菜是‘陰菜’,說吃了要招災!可劉會計不信,還問我菜是不是真能冬天長……”
他喘得厲害,胸膛起伏,煙紙在手裡抖成一片枯葉,“我、我就說……是灶坑捂的。”
林英伸手揉了揉他亂蓬蓬的頭發,指腹蹭到他耳尖的凍瘡,粗糙的痂皮刮過皮膚,心裡像被針挑了一下,又酸又鈍。
“說得好。”她彎腰從陶罐裡摸出塊烤紅薯塞給他,紅薯外皮焦黑,熱氣從裂口裡鑽出,燙得她指尖微縮,“往後見人就說‘暖窖催芽’,土法子,不稀奇。”
窗外的雪粒子突然密了些,打在竹棚上沙沙響,像無數細腳在爬。
林英望著灶膛裡劈啪作響的柴火,火星子跳上半空又熄滅,眼底浮起冷光,流言壓不住,就得讓人看見“合理”的由頭。
她早讓人在村東頭搭了個破草棚,裡頭堆著半腐爛的蘿卜,專等那些愛扒門縫的來看。
“英英!”
陳默的聲音裹著風雪撞進來,門縫鑽進的冷風讓油燈猛地一晃,影子在牆上跳了跳。
他今天沒穿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換了件林英去年送的灰棉背心,前襟沾著草屑,顯然又在竹棚邊蹲了半日,袖口還蹭著泥灰。
見林英抬頭,他從懷裡掏出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展開時帶起一陣墨香,紙麵微潮,像是捂了許久:“你這‘暖窖’朝南偏東十五度,風口在西北角,底下鋪了石板導熱。”
他指尖點著圖上歪歪扭扭的線條,指甲縫裡還嵌著炭灰,“能存菜,但絕留不住鮮度七天以上。”
林英盛了碗油菜豆腐湯推過去,湯麵浮著層金黃的油花,映得他鏡片都亮了,湯勺碰碗沿發出清脆一響。
“喝口熱的。”她靠在灶邊抱臂笑,灶火舔著鍋底,熱氣撲在她小腿上,像被什麼溫柔地蹭著,“這湯裡的油菜,是今早剛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