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雪果然歇了。
晨霧如乳,纏在村口的老槐枝頭,遲遲不肯散去。
陳默已裹緊藍布棉襖,將五斤乾山菌仔細塞進舊帆布包最裡層。
布包貼著心口,隔著粗布仍能觸到菌子棱棱的邊角,那是林英昨夜裡在空間挑了半宿的,每片菌蓋都曬得金黃,連褶皺裡都沒半粒泥沙。
他指尖輕撫過那乾燥微糙的表麵,仿佛還留著她掌心的溫度。
“陳知青起這麼早?”村口王二嬸正掃雪,竹掃帚在雪地上劃出沙沙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陳默哈著白氣點頭:“去公社換點鹽。”話音未落,靴底碾過薄冰,脆響如裂瓷,驚飛了枝椏上一串麻雀,撲棱聲劃破寂靜。
寒風鑽進領口,刺得脖頸生疼,可懷裡的布包卻像團小火,燒得他胸口發燙,他知道林英要的不隻是鹽,是條能走通的路。
三十裡山路蜿蜒入林,枯枝在風中輕顫,遠處山脊如墨線勾勒在灰白天際。
雪未全化,腳下一滑一絆,褲腳早被雪水浸透,膝蓋以下凍得發木,鞋底結了薄冰殼,每走一步都咯吱作響。
可那包山菌緊貼心口,乾燥溫熱,仿佛還帶著鬆林晨露的清氣,一呼一吸間,鼻尖便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菌香。
公社供銷社的木門“吱呀”一聲開時,陳默的鼻尖已凍得通紅,像顆熟透的山楂。
櫃台後紮藍頭巾的營業員剛要開口,忽見他掀開布包,那股子鬆針混著晨露的山菌香“刷”地竄出來,清冽如山澗奔流,直衝鼻腔。
她眼睛倏地亮了,抄起秤杆的手都帶了抖:“上等的野榛蘑!沒泥沒雜,還帶著山露氣!”
秤砣在三斤精鹽、五斤煤油、兩包火柴上壓了又壓,末了又多抓了把紅糖塞進陳默手裡:“這算我搭的,多少年沒見這麼乾淨的山貨了。”
陳默接過東西,指尖在布包夾層裡摸了摸,那裡還藏著半斤菌子。
他想起林英蹲在灶前翻賬本的模樣:煤油燈昏黃,映著她低垂的睫毛,墨水瓶旁堆著歪歪扭扭的算籌,麵粉沾在她鼻尖,像落了星子。
她輕聲說:“要是能有本農業書……”於是等營業員轉身裝煤油時,他迅速摸出那半斤菌子:“同誌,能換支鋼筆和《實用農業技術手冊》麼?”
回程的山路被太陽曬得泛著銀光,雪麵如撒了碎玻璃。
陳默把鋼筆和手冊貼身揣著,帆布包裡鹽袋碰撞,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春雨落在瓦片上。
他忽然笑出了聲。
他想起林英昨天分菜時的模樣:她蹲在院門口,竹籃裡碼著水靈靈的油菜,綠得能滴出汁來,分給二丫娘時多塞了把香菜,莖嫩葉鮮,還帶著露水的涼意。
“給鐵柱媳婦熬湯,去去燥。”那時趙鐵柱正蹲在牆根瞪眼睛,可林英連眼皮都沒抬,指尖沾著泥星子,倒像在摸自家地裡的苗。
林英確實在摸苗。
陳默進院時,她正蹲在儲物間門口分裝精鹽,竹篩裡的鹽粒白得晃眼,像細雪在陽光下反光。
“回來了?”她頭也不抬,手下不停,每個粗布小包都係得死緊,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
“每戶換菜的多給一小撮。”
陳默把煤油桶擱在石桌上,見她麵前擺了二十幾個小包,最小的那個隻裝了半兩:“給栓子他們的?”
“孩子長身體,缺鹽會抽筋。”林英抬頭,鬢角沾著草屑,聲音輕得像風吹過麥穗,“王獵戶家的狗蛋上月腿肚子抽得直哭,我瞧著心疼。”
她把最後一包鹽塞進陳默手裡,“這包給你,你那鋼筆尖磨得太禿,蘸鹽水泡泡能利些。”
陳默的耳尖霎時紅了。
他望著她沾著鹽粒的指尖,忽然想起昨夜雪地裡她的眼睛,被爐火映著,亮得像寒潭裡的星子,清冷又灼人。
院外忽然響起木杠壓肩的吱呀聲。
王獵戶扛著兩根鬆木跨進門檻,鬆針上的雪簌簌落了滿地,冷氣撲麵而來。
他拍了拍鬆木,樹皮粗糙,還留著斧頭印子,鬆脂的清香在冷空氣中彌漫開來:“英丫頭,這是我用工分換的棚架料!”
林英摸著鬆木紋路笑:“王叔,等菜棚搭起來,頭茬韭菜先給您家送一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