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的晨霧還沒散透,林建國的銅鑼聲已經撞碎了靠山屯的寂靜。
他舉著銅鑼跑過結冰的曬穀場,紅棉襖被風灌得鼓鼓的:“各家各戶聽好嘍!今兒晌午,林家擺菜席,老人孩子都來喝一碗熱湯!”
牆根下縮著曬太陽的老人們直起腰,懷裡的小娃拽著爺爺的煙袋鍋子晃:“爺爺爺爺,熱湯裡有綠菜嗎?”
東頭王二嬸剛掀開棉門簾,手裡的篩子“哐當”掉在地上,自打入了冬,村裡菜窖早空了,各家啃了半月的乾蘿卜條,誰聽過冬天還能擺菜席?
林英站在院門口,看三三兩兩的村民往這邊挪。
有拄拐的張奶奶被孫子攙著,枯瘦的手扶著門框,關節泛白;有抱著娃的小媳婦裹緊了補丁摞補丁的棉襖,孩子凍紅的小手扒在娘親肩頭,嗬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了霜;連平時最摳門的劉屠戶都踮著腳往院裡張望,鼻尖通紅,嘴裡哈著濃霧。
她摸了摸頸間的玉墜,涼意透過粗布衣領滲進皮膚,三天前趙鐵柱翻進菜棚的動靜,終究是把這潭水攪渾了,得趁這股子熱鬨勁兒,把渾水澄個透亮。
“英丫頭!”王獵戶的大嗓門從院外炸響。
老頭肩上搭著個藍布包,掀開布角,酸白菜的清香混著乳酸味兒直往人鼻子裡鑽,“我家醃的酸菜,搭著你那金貴菜燉,保準香!”
他把布包往灶台上一放,粗糙的手掌拍得林英手背生疼,“昨兒後半夜我還跟老婆子說,這屯子要出貴人,果不其然!”
灶膛裡的火“劈啪”炸了個火星子,陳默蹲在灶前添柴,抬頭時鼻尖沾了點黑灰:“嬸子,您歇著!”
他接過林招娣手裡的陶碗,碗裡兩枚鹹鴨蛋泛著油光,是李桂蘭從枕頭底下摸出來的,蛋殼上還沾著一絲棉絮,“媽說這是給英姐的犒勞,可英姐說要分給張奶奶和小栓他們。”
林英轉身看了眼西屋,娘正倚在炕頭,咳得直顫,枯瘦的手指攥著褪色的被角,卻還笑著朝她擺手。
她喉頭發緊,轉身抄起鍋鏟,得讓娘看看,她撐得起這個家。
三口大鐵鍋支在院裡,最左邊那口“咕嘟咕嘟”冒著泡,薺菜炒雞蛋的香氣最先竄出來。
翠生生的薺菜葉裹著金黃的蛋塊,在鐵鍋裡翻騰,油星子“滋啦”跳起,燙得人不敢近前;中間那口是香菜燉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吸飽了菜香,浮在湯麵上像朵雲,湯麵微微顫動,蒸騰的熱氣裹著豆香撲在臉上,暖得人眼眶發酸;最右邊的油菜肉片湯更絕,嫩綠的油菜葉托著薄如蟬翼的肉片,湯頭清得能照見人影,勺子輕攪,肉片打著旋兒沉浮,香氣鑽進鼻腔,勾得人胃裡一陣陣抽搐。
“趙副隊長來啦!”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趙鐵柱站在院門口,灰布衫洗得發白,臉上還帶著前天夜裡的淤青,那天他從豬圈爬出來時,撞在牆根的石墩上了。
他兒子鐵蛋扒著他褲腿,小臟手直往鍋裡指:“爹,我要吃綠菜!”媳婦王秀蘭抱著二丫頭跟在後邊,斜睨他一眼:“你不去,我帶著娃去!”
趙鐵柱黑著臉跨進門檻,鞋底沾的泥在青石板上蹭出兩道濕印,腳底傳來黏膩的觸感。
他挑了最邊上的木凳坐下,凳麵冰涼,硌得他脊背發僵,眼睛卻忍不住往灶台飄。
林英端著海碗走過來,碗裡的薺菜炒蛋堆得冒尖,油光在碗沿凝成一圈金邊:“副隊長維持治安辛苦,這碗加了雙倍油。”她笑得淡淡的,眼尾卻掃過他衣襟上沒洗乾淨的豬食漬。
趙鐵柱接過碗,碗壁滾燙,燙得他指尖一縮。
筷子剛碰到蛋塊,油香就鑽進了鼻子,舌尖不由自主地泛起唾液。
他喉結動了動,想起這半個月自家飯桌上的蘿卜乾,想起王秀蘭昨晚摔了的空菜缸,他咬咬牙,夾起一筷子塞進嘴裡。
蛋是軟的,薺菜是脆的,油香裹著菜香在舌尖炸開,舌尖一陣酥麻,仿佛有電流竄過。
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娘用最後半塊豬油炒的野菜,那時候他才七歲,餓了三天,那碗菜香得能把人饞哭。
他猛扒拉著碗裡的飯,連一粒米都沒剩下,抬頭時才發現,滿院的人都盯著他。
王獵戶“咚”地放下碗,酒盅裡的山棗酒晃出半杯:
“老少爺們兒聽我說!林家閨女不容易,她爹沒了,她娘咳得整宿睡不著,可人家沒喊過苦!這菜,是她天不亮就進山扒開雪找的,是她一滴汗一滴血換來的!”
他粗糙的手背抹過眼角,掌心的老繭刮得皮膚生疼,“我王老三活了五十八年,沒見過這麼硬氣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