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堂裡的艾草香混著新曬的陳皮味,在冬日微弱的陽光裡浮動,林英翻到互助簿第三十頁時,指尖突然頓住。
紙頁泛黃,邊緣微微卷起,墨跡深淺不一,像被無數雙粗糙的手反複摩挲過。
她盯著那密密麻麻的記錄——近五日送來的鬆子、山核桃、野蜂蜜,比前半月加起來還多三倍,可“換布”那一欄卻空得刺眼。
“招娣。”她輕叩紙麵,聲音壓得低,卻帶著一絲顫意,“這些人家的名字,我怎麼瞧著熟?”
蹲在炭爐邊烤手的林招娣縮了縮脖子,火光映在她凍紅的鼻尖上,忽明忽暗。
她搓著衣角走過來,棉鞋尖沾著灶灰,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沙沙的悶響。
“鐵蛋娘昨兒蹲井邊洗舊襖,”她聲音發澀,帶著孩子氣的哽咽
“洗著洗著就哭了……她說自家娃穿得像討飯的,她這當娘的,夜裡睡都睡不安穩,夢裡都在補襪子。”
林英的指甲輕輕掐進掌心,那點疼意順著指尖竄上來,紮進心頭。
她想起前日路過村西頭,王二嫂正把小閨女的破襖裹了又裹,寒風卷起她鬢角的碎發,袖口露出的手指通紅皸裂,可她還在補丁上繡了朵小紅花,針腳歪斜卻認真,像是要把日子縫出一點顏色來;
她又想起李嬸給兒子補褲膝時,特意用了跟新布同色的線,一針一線抿著嘴,仿佛隻要顏色對了,窮就不那麼紮眼了。
原來她們不是隻要孩子暖,她們還要孩子體麵,要當娘的夜裡能合眼。
“招娣,去把你哥喊來。”她合上互助簿,“再跟陳知青說,我明早要去花嬸家。”
第二日清晨,林英提了籃紅皮雞蛋往村東頭走。
雪後初晴,凍土硬得硌腳,她裹著的鹿皮鬥篷掃過籬笆。
花嬸家的木門虛掩著,她剛要叩門,就聽見裡麵傳來“刺啦”一聲——是剪刀劃開舊布的聲響,乾澀而決絕。
推開門,正見花嬸手忙腳亂把一件袖口磨破的藍布衫往竹筐底塞,動作倉促得像藏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筐沿還搭著春妮出嫁時換下的舊裡衣,針腳細密的補丁像朵褪色的花,在晨光裡靜靜開著。
“英、英子來啦!”花嬸耳尖發紅,搓著沾了線頭的手要去搬凳子,指尖還殘留著拆衣時拉斷的棉絮,“快坐快坐,嬸子給你燒碗紅糖茶,剛熬的,甜得很……”
“花嬸。”林英把雞蛋籃擱在灶台上,目光掃過竹筐裡的舊衣,布料的褶皺裡藏著經年的汗味與煙火氣
“昨兒孫師傅說,他那幾個徒弟學裁衣裳,正缺樣布練手。您這些舊衣要是不嫌棄,送過去給他們拆改,也算幫個忙?”
花嬸的手頓在半空,指尖微微發抖,她望著林英,忽然想起春妮嫁衣做好那天,林英特意讓招娣捧著紅蓋頭,說“新嫁娘要從正門走”;
想起前兒夜裡她偷偷往互助簿上添的小梅花,林英沒提半個“謝”字,隻往她藥罐裡多塞了把枸杞,那溫潤的甜意,至今還浮在舌尖。
“好,好。”她喉嚨發緊,伸手撫過藍布衫上的補丁,指尖摩挲著那層疊的布片,像在撫摸一段舊時光,“這些布雖舊,棉絮倒還軟和……曬過,沒黴。”
林英從懷裡摸出個粗布小包,塞到她手裡:“新棉怕潮,這是山裡頭采的香草,曬一露水熏過,再用桐油紙包著,衣裳穿得久。”
那包輕得幾乎沒分量,可花嬸捏著它,鼻尖卻猛地一酸,仿佛有股暖流從指尖直衝眼眶。
她望著林英轉身出門的背影,忽然喊住她:“英子!”見人回頭,又抿著嘴笑,眼角的細紋裡漾出一點光,“明兒我給你送碗棗泥糕,招娣那丫頭,最愛吃嬸子做的……”
林英回到家時,林建國正蹲在院門口數布卷。
空間裡的二十匹細白棉布攤了半院子,陽光照在上麵,泛出柔和的絲光。
紫貂皮泛著油亮的光,猞猁絨軟得像團雲,野蠶絲紡的料子在風裡輕輕顫動,像一片薄霧。
她蹲下身,指尖拂過一匹野蠶絲紡的料子——那是上月獵狼時,在老鬆樹上發現的山繭,用寒潭水浸過,紡出來的絲比縣城賣的綢子還韌。
觸手微涼,卻帶著山野的柔韌。
“哥,把這些分成十份。”她指了指布堆,聲音輕卻堅定,“每份再塞包香草,還有我寫的改製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