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日頭剛爬上曬穀場老槐樹梢,場子裡早擠滿了人。
十戶養殖戶牽著油光水滑的小豬,草繩在手裡繃得直顫,豬鼻子拱著人褲腳,把青石板路蹭得發亮。
王老三拍著自家花斑豬的屁股,嗓門兒能掀翻屋簷:“咱這豬崽子,昨兒還偷啃了半筐野山芋!“
邊上的張嬸忙拽他衣角:“可彆讓英子聽見說豬饞,她教的飼喂法子金貴著呢。“
林英站在石磨旁,看陳默往黑板上寫分紅表。
粉筆頭在他指節間轉了兩圈,“統銷價三毛五一斤“幾個字剛落,底下就炸開了議論。
她摸了摸腰間的獵刀,刀鞘是陳默用樺樹皮編的,還留著新砍木材的清苦味兒,那是上個月他跟著進山,被樹茬子劃破手也要給她編的。
“都靜一靜。“林英開口,聲兒不大,卻像山澗落石砸進人群。
曬穀場霎時安靜,隻有小豬哼哼地叫。
林英抽出獵刀,寒光掠過老槐樹枝椏,精準捅進最肥那口白豬的脖頸。
血還沒流儘,她反手一挑,露出白花花的肋排:“看這膘,三層油花不夾血絲。“指尖劃過肌理,“縣肉聯廠的人說了,這是一級土豬肉。“
“每戶淨賺超六十!“陳默推了推眼鏡,聲音發顫。
他攥著小滿捧來的《共養賬簿》,紙頁邊角被汗浸得發皺——這賬冊他熬了三宿,每筆飼料錢、小豬稱重都對了八遍。
“六十?“王老三抖著草繩,草屑簌簌往下掉。
他媳婦抹著眼睛翻布兜,裡麵還裝著去年冬天啃剩的樹皮——那會兒全家五口人,靠她在林子裡撿鬆塔換鹽巴。
張嬸突然撲過去抱住自家豬,眼淚砸在豬背上:“我家狗蛋能上學了,能穿新棉鞋了!“
馬三炮扛著半扇豬肉從人堆裡擠出來,豬皮上還沾著沒擦淨的血。
他繞場跑了半圈,脖頸上的汗珠子摔在青石板上:“英子養的豬,頂我們三年收成!“老栓蹲在牆角,用斧頭往木牌上刻字。
他才八歲,手背上還留著啃樹皮時的血痂,此刻卻把“全活“兩個字刻得極深,木屑落在他磨破的布鞋上。
林英剛要說話,村口突然傳來馬蹄聲。
那聲音像擂鼓,驚得老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亂飛。
眾人轉頭望去,一輛綠吉普碾著土路上的車轍衝過來,車鬥裡堆著紅綢裹的綢緞、亮閃閃的鋼筆,還有四個嶄新的暖水瓶——分明是聘禮。
“林英同誌!“供銷社主任老周從吉普上跳下來,藍卡其製服熨得筆挺,比平時見他時多係了兩顆紐扣。
他身後跟著個穿藏青布衫的媒婆,手裡搖著紅帕子,笑得滿臉褶子都堆在一起
“縣裡有意調你任特產科副科長!這是我侄子,省農學院畢業的高材生……“
“停。“林英抬手,聲音像山風刮過冰麵。
她盯著老周腰間晃蕩的銅鑰匙串,那串鑰匙能開供銷社的糧庫,卻開不了靠山屯的山門。
曬穀場靜得能聽見小豬嚼草的吧嗒聲,李有田搓著粗糙的手心,眼裡泛著豔羨——
他閨女上個月還被老周兒子托人說親,給了半袋玉米麵就被他應下了。
“職位我不要,親也不用提。“林英往前走兩步,靴底碾過地上的豬毛。
她想起爹被黑熊拍碎的獵槍,想起娘咳血時染透的藍布帕子,想起招娣把最後半塊玉米餅塞給小栓時的笑臉
“我爹死在山裡,我娘咳在山裡,我弟妹長在山裡……我的命,也在山裡。“
她轉身從馬三炮手裡接過豬鬃刷,在裝滿溫水的木盆裡涮了涮。
刷毛尖上的水珠滴在待宰母豬的背上,母豬舒服得眯起眼睛。
“我要的是,“她刷得很慢,每一下都把豬毛梳得油亮,“讓靠山屯每戶灶上有肉,炕上有錢,孩子上學不愁糧。“
先是一聲抽噎,接著是張嬸的哭聲,然後是王老三用袖子抹臉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