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走後第三日,靠山屯的晨霧還未散儘,周衛國就貓在大隊部柴房裡,借著漏進來的光翻舊檔案。
牛皮紙頁邊角被他摳得毛糙,指節因用力發白,上麵貼著林英春耕救火時的證詞:“火是從東頭草垛燒起,我見玉墜沾了水,隨手甩了兩下……”
他“啪”地合上檔案,銅羅盤在桌上震出輕響:“水珠子能滅山火?當老子沒見過真雨?”
他盯著那行字,喉結滾動。
去年秋祭夜,老鑽工臨死前攥著他手腕低語:“滴水封脈,血引陰線,誰動了井魂的淚,山就要開口。”而今這玉墜又濕了,水落地竟不散,反聚成細流,悄沒聲兒鑽進地縫。
“又是它……她在續脈!”他咬牙切齒,仿佛看見地下暗河正被無形之手重新接通。
窗外傳來民兵換崗的腳步聲,他縮了縮脖子,從懷裡摸出張照片。
照片裡井台飄著青煙,雪停那刻,蒸騰的霧氣不隨風散,反而盤旋上升,在空中滯留片刻,漸漸勾勒出一個扭曲的“米”字。
他舌尖抵住上顎,乾裂的唇縫滲出血絲:“去年餓死的孩子們托夢求糧……難道它又醒了?”
他舔了舔唇,蘸著唾沫在密報上寫:“……當以鐵鎖封井,火焚妖米,擒首惡以正綱紀。”鋼筆尖戳破了紙,墨跡在“妖米”二字上暈開,像團血。
後山鬆樹林裡,夜貓子把獵刀往雪地裡一插。
他盯著腳下交錯的腳印,一行深一行淺,深的是他故意踩的,淺的是便衣的。
“該請他們喝風窟的冷酒了。”他摸出腰間的銅哨,含在嘴裡輕輕吹了聲。
風裹著哨音鑽進林子,驚起幾隻花尾榛雞,撲棱聲劃破寂靜,羽毛打著旋兒落進積雪。
兩個便衣正蹲在樹後,羅盤在掌心轉得發燙,銀砂在玻璃罩內沸騰升騰,指針猛地向上翹起,幾乎貼住頂蓋。
“這羅盤邪性,”高個子扯了扯同伴袖子,“指針抬頭,像是底下有東西拽它。”
矮個子把羅盤貼在耳朵上聽,嗡鳴如蜂群振翅:“老周說井脈有動靜,咱再往深處探探。”
話音未落,雪地裡的腳印突然岔向左側,那是夜貓子用禿枝掃出來的。
兩人對視一眼,貓著腰跟了上去。
風窟舊坑在半裡地外,坑口覆著薄冰。
矮個子剛踩上去,“哢嚓”一聲冰麵碎裂,刺骨寒氣裹著雪沫子灌進褲管,涼得他打了個激靈,牙關咯咯作響。
高個子去拉他,自己也滑了進去。
坑裡積著半人深的雪,凍得兩人牙齒打戰。
羅盤早被寒氣激得停了擺,銀砂凝固,指針僵直上揚。
“撤……撤!”高個子拽著同伴往坑外爬,指甲在冰壁上摳出血印子,指尖凍得發紫。
等他們連滾帶爬逃回屯子,後頸的凍傷已經腫成了紫茄。
林英正蹲在藥櫃前整理藥材,聽見院外動靜,指尖在野山參的須子上頓了頓。
那支野山參是昨夜有人塞在她窗台上的,油紙包得方方正正,還帶著體溫。
“莫非是井那邊傳來的信?”她喃喃,指尖撫過參須,溫潤如活物呼吸。
“該去會會老井了。”她摸出玉墜,涼意順著掌心爬進血管,裂紋處隱隱發麻。
陳默抱著個陶甕從裡屋出來,甕口蒙著紅布,邊緣滲出一絲涼霧。
“潭水取來了。”他嗓音壓得很低,眼尾還帶著沒擦淨的墨漬,方才核對賬目時,聽說林英要試井,驚得筆杆脫手,一頭紮進算盤珠縫間,撥都撥不出來。
他知道,那潭底臥著麵鏽鏡,照不見活人臉,專顯死人心事。
兩人穿過曬穀場,地糧碑前的銀葉草在風裡晃,葉片總朝著井的方向微微傾斜,像在打招呼。
井台的青苔在腳下滑溜溜的,沁出濕冷。
林英揭開陶甕,把潭水緩緩倒進井裡。
水麵先是起了層漣漪,接著突然凝成塊鏡子,映出一張紙的殘角,血色墨跡浮現,正是“擒首惡”三字,筆鋒如刀,剜得她眼睛生疼。
“他還想燒米?”林英冷笑,指甲掐進掌心,可那笑隻掛了半瞬,便被井中嗚咽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