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後的清晨,靠山屯的霧還沒散透,織暖坊後巷的八口地甕上,草席被露水浸得發沉。
林英踩著結霜的青石板過來時,正瞧見糧嫂子踮著腳扒在甕邊,花布圍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打了三個補丁的灰棉褲。
“英丫頭!”糧嫂子突然拍了下大腿,聲音破了調,“甕底冒煙了!“
林英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去,就見最東邊那口甕的陶壁上,凝著層細密的水珠。
水珠順著紋路往下淌,在甕底聚成個小水窪,正騰起縷縷白汽。
更奇的是,原本鋪在甕壁上的冰絲絨,此刻正像活物般輕輕搏動,每一下起伏都和井畔銀葉草的葉片開合同頻。
“嬸子們都圍過來!”林英提高聲音,眼角餘光瞥見冰蠶童從織機後麵鑽出來。
這孩子總愛把草繩編的小帽子壓得低低的,此刻卻踮著腳往甕邊湊,小身板幾乎要貼上去。
“童兒?”林英喚他。
冰蠶童沒應,隻把耳朵貼在陶壁上。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甕沿,指甲縫裡還沾著昨兒喂蠶剩下的桑椹汁。
突然,他猛地直起腰,眼睛亮得像兩顆星子:“它在念......"暖"......"護"......”
林英心頭一震。
她想起七日前深夜,共鳴井裡那縷纏上她手腕的青霧,想起空間北坡岩縫裡幽藍的光。
原來不是她在引導,是這些冰絲絨在回應——回應靠山屯人對溫暖的渴望,對生存的執著。
她不動聲色地摸向袖中。
玉墜貼著皮膚發燙,空間裡千年寒潭的水在血管裡輕輕翻湧。
趁眾人的注意力都被甕中奇景吸住,她指尖迅速蘸了蘸袖底藏著的琉璃瓶,往甕心輕輕一彈。
一滴寒潭水墜入絲絨。
像是有人往深潭裡投了顆石子,冰絲絨瞬間舒展成半透明的藍網,甕中騰起的白汽裡竟泛起細碎的星光。
最外層的絲絨尖兒輕輕掃過糧嫂子的手背,那被凍得皴裂的皮膚,當場冒起層細細的熱汗。
“神了!“二柱子的大嗓門震得甕沿水珠直顫,“昨兒我家娃還喊手凍得握不住筆,這要織成衣裳......”
“先彆樂。“林英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掃過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村民,“消息傳出去,鄰村的人該來了。”
她話音剛落,就聽院外傳來粗重的喘息聲。
門簾被掀開的瞬間,冷風裹著草屑灌進來,三個裹著老羊皮襖的漢子踉蹌著衝進來,領頭那個褲腳還沾著冰碴:“大妹子,我們是野豬溝的,走了三天三夜......求口暖甕!”
林英沒接話,隻盯著他們鞋上的泥。
野豬溝在三十裡外的山坳裡,這時候來,定是聽見了風聲。
她餘光瞥見陳默從賬房裡探出頭,眼鏡片上蒙著層白霧——那是他連夜畫圖譜時哈出的熱氣。
“每村隻授一口甕。”林英開口時,那三個漢子的腰瞬間彎得更低了,“須得是你們村最有威望的人守甕,每月交一份"絲情錄",記絲長、天氣,還有你們村老弱的體感。”
領頭的漢子猛點頭,後槽牙咬得咯咯響:“我們村的老支書,去年為救掉進冰窟窿的娃,腿凍得見了骨頭......”
“陳默。“林英轉頭,“把《冰火裘織造圖譜》的基礎版拿三套。”她頓了頓,又補了句,“讓金繡兒教他們辨絲的法子,彆把山麻混進去。”
陳默應了聲,轉身時撞翻了桌上的算盤。
劈裡啪啦的算珠聲裡,林英看見金裁縫正站在織機旁,背挺得像根老鬆木。
那是鎮上最倔的裁縫,半月前還指著甕罵“妖物”,此刻卻盯著甕中藍瑩瑩的絲絨,喉結動了又動。
“金師傅。”林英走過去。
金裁縫猛地掏出懷裡的藍布包,布角被他摩挲得發亮:“這是《金記衣譜》,祖傳的。”
他掀開布,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著針腳圖譜,“我翻了三夜,發現您這冰絲......”他聲音突然哽住,“比我家傳的雲錦更經凍。”
林英翻開衣譜,最後一頁赫然寫著“不納異料”四個大字,墨跡已褪成淡灰。
她抬頭看金裁縫,老人的眼角堆著褶子,卻沒像往常那樣彆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