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事的鐵皮喇叭在凍土路上撞出刺耳的回響,“查封建迷信,停一切非法試驗!”
他踩著膠鞋碾過結霜的枯草,身後三個戴紅臂章的乾部抱著筆記本,褲腳沾著鄉公所的黃泥。
霜粒在他鞋底咯吱作響,冷風卷著塵土鑽進衣領,像細針紮在脖頸上。
靠山屯的村民早圍了半圈,沒人說話,隻聽見遠處柴垛被風吹動的窸窣聲,和某條狗壓抑的低吠。
空氣裡浮動著鬆木灰與陳年稻殼混燒後的焦香。
林建國攥著半塊金薯的手緊了緊,紅薯甜香混著鬆木香飄在冷空氣中,那香氣黏稠得幾乎能掛在舌根。
他指尖還殘留著烤薯表皮的粗糙觸感,溫熱透過粗布口袋滲進掌心。
雪窯婆的拐棍“篤”地戳在青石板上,聲音清脆如敲骨。
她佝著背擠到最前頭,灰布衫洗得發白,卻漿得硬挺,袖口磨出毛邊,蹭過石沿時發出沙沙輕響。
“同誌,咱沒拜神。”她舉起懷裡的竹籃,蓋著的藍布一掀,蒸騰的熱氣裹著蜜甜湧出來,十二枚金薯整整齊齊碼著,表皮烤得焦紅,裂紋裡滲出琥珀色的糖汁,在冷風中凝成細絲,輕輕顫動。
趙乾事皺著眉後退半步:“這是……”
“暖田紅薯。”雪窯婆掰了塊塞進他手裡,燙得他下意識縮手又不敢甩,“用竹管導地熱,牛糞捂溫床,您嘗嘗?”
趙乾事捏著滾燙的紅薯,被甜香勾得咬了一口。
軟糯的薯肉在舌尖化開,甜得他眼睛發直,喉結動了動,突然猛咳起來:“這、這澱粉含量得有……”
他掏出手帕擦嘴,棉布上留下一道油亮的糖痕,“不合農技常理!普通紅薯哪能甜成這樣?”
“合的。”
話音未落,育苗廊的簾子被人掀起一角,冷風卷著炭筆灰撲進來,嗆得乾部們接連咳嗽。
林英走出來,穿件洗得泛白的藍布衫,卻比旁人站得直些,手裡三支溫度計在月光下閃著水銀光澤,另一隻舉著張竹管剖麵圖,墨跡未乾的“熱導係數”四個字被風掀起一角,紙頁邊緣還沾著一點竹屑。
陳默抱著卷圖紙跟在她身後,指尖還沾著炭筆灰,那是昨晚他在油燈下畫了半宿的“暖田帶”分布圖,燈芯爆了三次,火光映著他眼底的血絲。
“熱源分三部分。”林英走到趙乾事麵前,溫度計在兩人中間晃了晃,玻璃管裡的液柱微微震顫
“表層是牛糞發酵產熱,中層竹管導地下溫流,頂層油布覆膜聚光。”
她指了指育苗廊上繃得筆直的油布,陽光穿過纖維縫隙,在地上投出蜂巢般的光斑,“您看這弧度,陳同誌算過,能把日頭光聚成三把火。”
陳默展開圖紙,墨跡清晰標著竹管間距、油布角度、發酵池深度。
他還特意用紅筆圈出主井旁的壓力調節閥:“一旦積熱超限,會自動泄壓。”
趙乾事低頭翻看,指尖劃過“地溫監測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從淩晨三點到正午十二點,溫度變化像條溫柔的曲線,每格都標著具體時間,紙麵還留著被手指反複摩挲的油光。
他額頭冒出汗珠,抬頭時鏡片蒙了層白霧:“你、你這是知青搞的科學?”
“是靠山屯的土。”林英沒接話,目光掃過圍攏的村民。
林招娣正拽著林小栓的手,孩子嘴裡含著半塊糖,眼睛亮得像星子;老獵戶王大柱蹲在牆角,嘴裡咬著煙杆,卻沒點,煙絲乾澀的氣息浮在唇邊,他在聽。
“叔叔心裡黑,山要吐他。”
奶聲奶氣的童音突然鑽進人堆。
血祭童不知何時從哪家柴垛後鑽出來,紅棉襖上沾著草屑,鞋尖還掛著一根蛛絲,踮著腳抱住林英的腿。
她仰著頭,瞳孔裡映著夕陽,像兩汪清潭:“山說,他身上有壞味道。”
“妖言惑眾!”趙乾事拍著喇叭後退,撞翻了身後乾部的筆記本。
紙張“嘩啦”散了一地,有張照片飄出來,是技術員燒焦的儀器,邊緣還留著煙熏的黃,焦糊味隱隱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