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轉過一道彎,前方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伴著官差的吆喝,一隊人影從林間顯露出來。
約莫二十個兵卒前後護送,甲胄在日頭下泛著冷光;中間跟著十餘人,男女老幼都有,身上雖穿著粗布衣裳,卻難掩舊時世家的模樣。
沈音的呼吸猛地一滯,腳步像被釘在原地,指尖瞬間冰涼……前麵的人,她都認識。
最前麵的中年夫婦,正是原身的父母。母親趙燕飛鬢發鬆了大半,幾縷白發貼在頰邊,手裡攥著個褪色的絹帕,指節都在抖;
父親沈自謙背著手,脊背依舊挺直,隻是眼角添了幾道風霜,原本溫潤的眼神,此刻也蒙著層灰。
旁邊跟著的青年,是她的大哥沈硯。曾是京中有名的才子,落筆就能引來滿堂喝彩,如今長衫上沾著塵土,袖口磨得發毛,眼神卻冷得像山澗的冰,半點不見當年的溫潤。
而隊伍另一側,張鬆白的爹娘走在一處,他叔叔家的堂弟張鬆年扶著懷孕的弟妹,臉色慘白得像紙,手緊緊護著弟妹的肚子。
張鬆白瞧見這陣仗,喉嚨發緊,像被什麼堵住了,衝上去喊:“爹!娘!你們怎麼也來了?!家裡出事了?”
“張家倒了,沈家又是姻親,我們哪能跑得了?”張鬆年紅著眼,聲音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浸了淚,“是抄家流放……咱們兩家,全完了。”
押解隊伍的總管聞聲回頭,看清張鬆白時,眉頭先皺了皺,隨即快步走過來,語氣裡帶著幾分意外:“鬆白?是你!”
張鬆白愣了愣,才認出這人是早年在京中相識的舊友周牧之:“牧之!你不是在禮部當差嗎?怎麼成了押解總管?”
“說來話長,”周牧之歎了口氣,轉頭對身後的兵卒揚聲道,“這幾位是我舊識,往後跟隊伍走,路上多照看些。”
他又轉向沈音,語氣緩和了些,“沈夫人,令尊令堂身子弱,我讓人備了輛板車,累了就歇著,彆硬撐。”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流放路上能有押解總管照拂,已是天大的幸事。
張鬆白忙拉著周牧之的手道謝,周牧之卻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當年我在京中被人坑了,是你幫我說話,又借了我銀兩周轉,這份情我記著。隻是如今你們身份敏感,我隻能暗中照應,彆聲張。”
沈音走上前,對著周牧之福了福身,語氣平靜:“多謝周總管。”
趙燕飛握住沈音的手,指尖冰涼得像塊玉。她眼眶頓時紅了。
音兒和阿硯一向養尊處優,哪受過這般趕路的苦?音兒的指節都磨起了繭子,臉色也透著蒼白。
“音兒,委屈你了……”她拉著沈音的手掉眼淚,聲音裡滿是心疼。
沈老爺卻擺了擺手,目光落在張鬆白身上,帶著幾分複雜。
從前瞧不上這女婿的市儈,覺得他配不上自家女兒,如今落了難,倒靠他的舊情得了照拂。
也不知道是可悲,還是可笑。
張鬆白的娘也哭哭啼啼地拉著他,嘴裡念叨著“還好有你”“鬆白長大了”。
張鬆年扶著弟妹,悄悄給沈音遞了塊乾餅,聲音溫和:“嫂嫂,先墊墊肚子,路上還長,咱們以後一家人好好的。”
沈音挑了挑眉——這張鬆白的堂弟,倒比他識趣,第一麵就懂得示好。
周牧之催著隊伍繼續趕路。這條隊伍不止沈家和張家,還有其他幾家被抄家流放的官員家眷,一個個都垂著頭,沒了往日的風光。
因著周牧之的額外照顧,沈音一家和張鬆白的親人被安排在隊伍中間,避開了最磨人的塵土;
兵卒送來的水囊是滿的,乾餅也比旁人多了兩塊,連張鬆白的幾個孩子,都得了周牧之偷偷塞的兩顆糖,含在嘴裡,眉眼都彎了。
柳煙兒跟在後麵,看著這光景,心裡酸溜溜的,卻不敢多說一個字。
如今張家和沈家綁在一處,全靠周牧之照拂,她若惹了麻煩,誰也護不住她。
她隻是愛爭風吃醋,愛慕虛榮,還不至於沒腦子到這個時候跳出來找事。
張鬆白走在父母身邊,聽著娘絮叨家裡被抄的事。
值錢的東西全被搜走了,連他珍藏的那一屋子字畫都沒留下。
他又瞧著前麵沈音扶著她母親的背影,素白的衣裳在風裡飄著,忽然覺得喉嚨發堵。
從前他總嫌沈音性子冷,覺得張家不如沈家風光,如今落了難,倒靠這“風光”的姻親和自己的一點舊情,得了條活路。
張鬆白也不是傻子。
當年若不是嶽父提拔周牧之進禮部,他也沒機會和周牧之搭上關係。周牧之記著的,哪裡隻是他的情分?沈家的恩,也一樣沒忘。
周牧之走在隊伍前頭,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見沈音一大家安穩,才悄悄鬆了口氣。
他當年受了張鬆白的恩惠,如今能幫上忙,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隻是這流放路遠,從京城到婺城,何止千裡?往後的苦,他能做的,也隻有這點微薄之力。
山路蜿蜒,隊伍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條拖在地上的灰帶子。
沈音扶著母親,腳步穩了些。沈硯走在她身邊,聲音壓得低:“往後路上,有大哥在。”
沈音瞥了眼這個便宜大哥。眉眼間和沈自謙有幾分像,隻是更冷些。
她沒說話,隻點了點頭,又看向前麵的周牧之,再瞥了眼身邊的張鬆白。
這人一多,人心就雜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過就目前來看,有著官府的人一路押送,總比她們幾個單打獨鬥,隨時怕被官差、土匪盯上的好。
日頭沉到山尖時,橘紅色的光漫了滿山,隊伍終於抵達了前方的驛站。
這驛站比來時那處山神廟規整得多,院裡搭著幾間土坯房,屋頂蓋著茅草,牆角堆著曬乾的乾草,空氣裡飄著淡淡的柴火氣,竟有了幾分人間煙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