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高懸,照耀著安靜的溫斯頓莊園。
吃過晚飯,赫爾曼照例要處理未儘的公務。
葛麗泰推開他的房門,手裡端著熱奶茶,“早點休息,赫利。”
“放那吧,你先去睡。”赫爾曼頭也沒抬,敷衍地應付母親的關心。
葛麗泰沒離開,而是拿出醫藥箱,示意他伸手。
赫爾曼頓了頓,放下筆,摘了手套,將左手遞過去。
——一道駭人的疤痕貫穿整個手掌,手背留下灼燒的印記。
葛麗泰一邊上藥,一邊輕聲道:“噢,我就知道你忙起來什麼都不顧。就算不為身體著想,為著你籠絡的那些貴族,你也要把手治好,否則怎麼融入……”
“母親。”他冷淡打斷,“這些你不用管。”
葛麗泰的話語哽在喉頭,良久,訥訥點頭:“好。”
煤油燈下,母親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生滿凍瘡的手,小心翼翼地為他將藥膏塗抹均勻。
赫爾曼忽然想起那雙水藍色的眼睛。
她恐怕這輩子都沒看過這樣的兩隻手。
埃爾美貧民窟裡,帶著孩子的年輕女人,是底層裡的底層。可她靠著這雙手,熬過一個又一個難捱的冬天。
赫爾曼看著掌心駭人的灼傷與疤痕,那段灰蒙蒙的記憶撲麵而來。
他從來不介意彆人提起自己的來時路。
誕生在至暗之地的可憐蟲,憑著這雙手,跟野狗搶食、跟惡鄰搏鬥、護住母親讓酗酒的家暴丈夫消失、從深不見底仿佛要將一生都埋葬的礦洞裡挖出金子、又從哄搶黃金的大火中死裡逃生,漂洋過海。
他每一筆錢都沾著血,自己的,彆人的,可他不在乎。
火場逃脫的那一天,他才十三歲,左手留下的烙印像是與魔鬼做的交易。
獻祭良知與情感甚至是靈魂,他要活著,要用僅剩的一條命,站起來,爬上去,爬到最高峰。
“赫利。”
母親的聲音拉回赫爾曼的思緒。
葛麗泰收起藥箱,輕歎道:“我們已經過上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媽媽希望你擁有另一種幸福。”
她頓了頓,“諾曼小姐和我想象的貴族女性不太一樣,我覺得,她是個好姑娘,你們……”
“她是不是好姑娘與我無關。”赫爾曼平靜道,“隻要她姓諾曼,與斯賓塞家聯姻,我都會娶。”
“可是,就算是以這樣的名義開始,未必不能創造好的結果。”
赫爾曼眸光微動。
想起金發姑娘托著腮,盈滿笑意地看著自己。
那股藍莓果醬味仿佛再次湧上舌尖——甜膩,濕滑,令人厭惡。
“母親,換句話說,你也許能更明白。”他嗤笑,再次開口,“如果沒有債務關係,男爵家庭的貴族小姐,會自願嫁給一個暴發戶嗎?”
葛麗泰愣住,陡然陷入沉默。
她並不清楚貴族們之間的成規,也不覺得自己兒子差在哪裡,可她明白,在錫蘭公國,人與人之間會有無形的界限。
哪怕赫爾曼足夠有錢,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打破那層屏障。
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因為利益而結合,就彆奢望太多。
她能像今天這樣用心照顧葛麗泰,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已足夠。
談話不了了之,夜已深,葛麗泰起身離開。
臨走時,她猶豫片刻,還是說:“赫利,不管怎麼說,她既然嫁給你,你就要對她好,給她應有的尊重。”
赫爾曼簽字的手頓了頓。
回過神,母親的腳步已經遠去。
回臥室的路上,路過一間半敞開門的房間。
已經走過去的赫爾曼,倒退兩步,往裡望去。
搖曳的燈光下,金發腦袋歪在桌邊,呼呼大睡,手上的羽毛筆還蘸著墨水,暈出一片墨跡。
赫爾曼拎起信紙看了兩行,又如上次一般的流水賬——“親愛的奧黛麗,展信安……我今天做了藍莓小蛋糕,異常成功,庫珀夫人誇我有天賦,連赫爾曼先生都吃得忘乎所以,來不及說話……”
赫爾曼嗤笑一聲,看到這裡就知道通篇鬼扯,充滿臆想。
“……還有一個意外的發現,我們是同一天舉行婚禮!這太讓人驚訝了!簡直是天賜巧合!希望到時候你也戴上藍寶石皇冠!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請一個畫師記錄當天的場景,爸爸媽媽還有姨媽們就能……”
寫到這裡,墨跡糊成一團。
赫爾曼的目光停留許久,將紙張放回,同時將她的胳膊也擺回原處。
銀灰色長發擦過女孩雪白的臉頰。
夢裡覺得癢,她撓了撓。
赫爾曼已經轉身離開。
夏日的夜晚涼風習習,剛走了兩步,他頓了頓,回眸看了眼沒關嚴實的窗台,和她單薄的衣裳。
翌日早晨,奧黛麗被第一縷陽光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