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月老廟,周相尋又和周垣幾人跑去看花燈,殷上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後麵,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也對這銀燈玉簫的美景很是享受。
街上遊人太多,殷上不欲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隻說在水街等她們,然而等了好一會兒,卻發現她們還沒回來,正當她準備抬步去尋的時候,卻瞥見人群裡一個左顧右盼熟悉身影,似乎在找什麼人。
見對方的目光馬上要掃到自己,殷上心思一動,立刻矮下了身。
……
江遺雪猶記得殷上前幾年從未答應周相尋等人佳節邀遊,大多都是跟晉呈頤、林泊玉一起過,趁著他們出去玩不在,還會翻窗給他送一盤桂花糯,說是亓徽那邊的小食。
所以在聽到殷上答應周相尋的那一刻,他實在有些訝異,心中也不知為何湧起一絲不高興的情緒,下學後回到院中,吃飯也是神思不屬的,範昭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從怔愣中反應過來。
最後不知為何,他竟取了個麵紗,跟著幾人到了街上。
他看著殷上跟著那幾人走進寺廟,周圍的人熙熙攘攘,說那寺廟求姻緣靈驗。
姻緣。
殷上,她……她也有喜歡的人了麼……
想到這一點,江遺雪臉色變得有些發白,腳步也踟躕了起來,不敢再跟進去,唯恐聽見什麼不想聽見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江遺雪看著殷上的背影,咬了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可今日遊人實在太多,如流水般劃過身側,他也不敢鬨出太大的動靜,左看右看,倏忽之間便跟丟了。
又找了一會兒,卻還是沒看見。
他不敢太明顯,生怕被殷上發現,泄氣地退了幾步,想了想,不知為何又走到了剛剛那個寺廟。
他隨著人流走進去,取香,拜月,抽簽。
簽文翻開,寫道:物在水中,形影長短,皆有分定,不用商量,此卦夢中得寶之象,凡事枉費心力也。
……是根下簽。
看著‘枉費心力’幾個字,他心中頓時生出些不甘,走向解簽的師父,道:“請師父為我解惑。”
那師父看了看簽文,先是熟稔道:“此簽家宅欠安,疾病求神,行人遲,公訟虧,自身謹防,山墳不安,田蠶滯,移徙吉,婚姻待時,求財阻,六畜滯,失物空,交易難,尋人見。”
言罷,又添了一句:“雖是‘夢中得寶醒來無,自謂南山隻是鋤,若問婚姻並問病,彆尋條路為相扶’之意,可也好解,若是求財就換個生意,若是姻緣就換個人。”
江遺雪麵紗下的雙唇緊抿,伸手接過簽文,聲音滯澀,道:“多謝。”
捐了香油錢,他拿到了一個木牌,那小和尚遞給他一隻蘸飽墨的筆,道:“寫了掛樹上就行了。”
他再次道謝,拿著筆走到一旁。
……此卦夢中得寶之象,凡事枉費心力也……
想到簽文,他一時難以下筆。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眼前的木牌已然被寫上了一個“上”字。
江遺雪頓時赧然,立刻把木牌朝手心一藏,將筆還了回去。
正做賊心虛地迅速往外走,卻看見好幾個人正在樹下,虔誠得把自己的木牌掛在枝葉上。
他緩下步伐,看了看木牌,又看了看那顆承載了千靈萬願的老榕樹,一時間有些踟躕。
我誠心求拜,是否能上達天聽,了我心願呢?
站在原地看了良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決心,走到榕樹旁,伸手扯住了一根樹枝,輕輕把木牌的紅繩繞了上去。
然而正專心地掛著,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為什麼寫這個?”
江遺雪嚇了一跳,立刻轉身後退了一步,那木牌還沒掛好,隨著他的泄力一下子掉了下來。
殷上眼疾手快的接住,看了一眼,又把那個字朝他亮去,複問:“你為什麼寫這個?”
他麵紅耳赤,心跳如雷,完全不知道怎麼作答。
好在殷上沒有追問,給那紅繩打了個結,起身一躍,拋上了枝頭,將其牢牢地掛在了一處高枝上,爾後又輕巧落地,看向他,說:“走嗎?”
他完全不敢看她,隻胡亂地點了點頭。
並肩走出寺廟,外麵依舊遊人如織,摩肩擦踵,二人彙入人流,一道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一處人少的地方,殷上才又開口說話:“你怎麼也出來了?”
江遺雪一直神思不屬,眼睛也盯著地上,聽見她問,才道:“就是……出來看看。”
殷上道:“你進寺廟,也求姻緣?”
她不是好奇的人,今天卻一個問題問了三遍,江遺雪有些難以招架,訥訥地否認:“沒。”
殷上卻道:“我求了。”
江遺雪手一僵,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乾巴巴地問:“求和誰的啊?”
殷上直接道:“索千鈺,”沒管江遺雪聽到這個名字的反應,她繼續說:“雖然不知何年才能歸家,但我總歸是要保護他的,他在璞蘭台的境況也不好,總是受欺負,月支對他雖然還行,但月支王侍君無數,他在外八年,想來回去了也過不得什麼好日子,若是他能嫁來亓徽,那就好了,雖然我是這麼想的,然我不知他是什麼心思,故而求一求,好在是個上簽,你說,他也是喜歡我的罷?”
話畢,她扭頭看向臉色發白的江遺雪,臉色笑意尚存。
江遺雪早已被這一大段話砸暈了,索千鈺?怎麼會是索千鈺?他才十三歲,雖則殷上從小多照顧他,那也不是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嗎?這麼多年,這麼多事,他做了這麼多努力——不、怎麼會是索千鈺,不能是索千鈺!
他抬起頭,望向笑著的殷上,想強迫自己也露出個笑容,可是好半晌,嘴角依舊僵直,無法控製。
二人在這空明的月色下長久地對視著,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可他們眼裡隻有對方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殷上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突然伸出了手,拉下了他的麵紗。
他真的很美。
饒是殷上和他一起長大,也並不是能每次抵抗他的容貌,定周的日子尚可,他褪去了曾經的怯弱和陰鬱,慢慢竟也養出幾矜貴來,曾經不會拿筆的手、未曾學過的禮儀,都被殷上一點點耐心的教會,小到那一個“上”字,大到他如今的舉手投足,都摻雜著殷上的痕跡。
八年,他尚還短暫的人生從踏入定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被命運割成兩半,前一半痛苦求生,後一半又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