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狼,到底指的是田剛,還是王義呢?”聽完朱小梅講的故事,章新建同學笑著問道:
我的爺爺是一位樸實的農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那幾畝農田裡,他總是在酷暑天扛著鋤頭去花生、玉米地裡除草,閒暇時還要擺弄菜園子去集市上賣菜來維持一家的生計。
在寒冬臘月不用種地的時候,我爺爺就會用夏天儲藏好的樹枝和蒲條編簍子筐子簾子用來換取一家人的過年錢。
毫不誇張地說我爺爺是我所知道的最勤勞最能乾最聰明最善良最心靈手巧的人,可即使是這樣,我們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很窮。
爺爺臉朝黃土背朝天、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好讀書,爭取以後扔掉鋤把。
爺爺最終死於肺癌,斷斷續續咳嗽了很多年,最後一咳一口血的程度才去醫院檢查治療,檢查出來即癌症晚期,那個時候家裡條件不好,又趕上給我父親蓋房子,爺爺為了給家裡省錢,為了不拖累子孫,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治療,回家等死。
爺爺受了一輩子苦,挨了一輩子窮,一生都在為家庭操勞忙碌,從沒過上什麼好日子,還要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絕望,這是我們一家人一生的憾事,也是我的父親每次提起就會流淚的痛處。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那會兒的我並不理解生命,也不能知道生活到底有多殘酷。
1985年填報高考誌願時,我全部填的是醫學院醫科大學,後來被南京醫科大學錄取。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本市的江湖醫院。
上班沒幾天,我就接診了一位老太太,子女送來門診時,說是老太太的腳破了點皮,讓我給看看。當我毫無防備地打開她原來裹纏著腳的紗布後,立即被映入眼前的畫麵驚呆了,這是怎樣一隻腳啊。
深可見骨的潰爛壞死,幾個腳趾全都爛成了黑色,爛肉裡蠕動著十幾條蛆蟲,還散發著濃烈刺鼻的惡臭,更可怕的是這麼嚴重的壞疽從子女口中說出來就是破了點皮。
即使戴了兩層口罩,鼻孔裡塞滿衛生棉球,在給這個老太太一條一條地捏下那些蛆蟲的過程中,我還是忍不住吐了,因為這個味道實在是太難聞了。
稍微有點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要截肢了,在跟老太太的子女說明情況後,子女們紛紛麵露難色,不停地問“要花多少錢?”
在我告訴他們一個大概的數字後,子女們一致表示不治了回家,而老太太本人全程一言不發,換藥的時候不喊一聲痛,整個人麻木又空洞,似乎早已習慣也早已認命。
在這個老太太被她的子女帶走後,我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歎息,這麼嚴重的壞疽如果不及時治療肯定會慢慢地上行潰爛,最終的結果太殘忍我都不忍心往下想。
有年冬天在急診時遇到一個喝農藥自殺的老太太,在搶救過程中她的幾個子女在搶救室裡哭得肝腸寸斷,讓所有路人都十分動容。
可是就在幾天之前,老太太查出了肝癌晚期,也是這幾個子女十分平靜又坦然地告訴我們,他們選擇放棄治療。而老太太可能覺得癌症毫無治愈希望,活著受罪還拖累子女,乾脆在自己還能動彈的時候自己了結。
因為錯過搶救時機,老太太最終沒有救回來,走的決絕,一句話沒留,一個字沒寫。
象這樣的人很多,而村裡人聽到誰家老人因為癱瘓或者重病自殺了,卻是一副讚賞的姿態,因為自殺能為孩子省下看病的錢,也不需要消耗子女的精力去照顧。
假如一個老人癱瘓了,農村人是請不起保姆的,更沒有合適的養老院,隻能幾個子女輪番照顧,那就意味著一旦一個老人癱瘓,就會拖累著幾個子女都必須留守在家照顧,沒法外出打工賺錢,這對於農村家庭是個巨大的消耗。
於是,老人在喪失自理能力或者身患重病時選擇自我了斷,周圍人都會紛紛讚賞他識大體,子女也會跟著鬆一口氣。
可是人生一遭對於這些老年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呢?難道生命到了最後就隻能自我了斷才是最終歸宿嗎?
我曾經問過一個有輕生念頭的老年人,為什麼會想死呢?老話不是說寧在世上挨,不在土裡埋嗎?
他告訴我說,他不是想死,隻是實在活不下去了,所以隻能死。
我聽後長久沉默,想勸他不要這麼想,生活一定會好起來的,但是根本說不出口,因為生活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他們的苦就在他們生而為人、並以人的生命形態活著的每一天中。
在醫院工作久了,類似於這樣的老年人我還見過很多。他們有的人大小便失禁在褲子裡,乾了濕、濕了乾疊了好幾層,最後都結成糞板了都沒有人給換;有的人白內障嚴重到失明依然要每天摸摸索索地下地乾活,生火做飯;有的人年輕時候勞累過度,老了彎腰駝背,身上痛到他們完全無法躺平;有的人查出癌症後直接放棄治療回家等死;有的人子女都不在身邊,自己生活無法自理在家死亡好多天後才被人發現。他們的經曆或許各有不同,但是那種麻木又認命的態度卻如出一轍。
因為在農村,喪失了勞動能力和自理能力的老年人,又沒有退休金沒有社保沒有醫保,如果再疾病纏身,那麼他們老年的經濟來源就隻能依靠子女,生活水平的高低直接取決於子女的數量、子女的經濟水平,以及子女是否孝順。
這些老年人在年輕的時候累死累活在土裡刨口吃的,把一個個孩子撫養成人之後還要給孩子蓋房子、娶媳婦、看孫子,一旦完成這些人生任務之後,他們好像就變得毫無用處,然後隻剩下了等死。
有些人在談到老年人的養老問題時都會去怪老年人跟不上時代,怪他們不夠勤勞不夠聰明不去接觸新鮮事物。
這天醫院裡來了一位特殊的患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患有特彆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唯一的治療手段就是心臟移植手術。
剛好有一個車禍中去世的女人被送到醫院了,血液配對成功,也就是說可以進行心臟移植手術。
事關重大。
移植手術由外科主任親自主刀,讓我對這個車禍中喪生的女人進行解剖取出心臟。
我們的王主任醫術高超,他的手術刀鋒利無比,素來以快準狠著稱,人稱王一刀。不少患者慕名來找他,他的手術量占科室其他醫生總和的一半。
王主任什麼手術都做,既賺錢又能練手,還能提高知名度。他最擅長的就是器官移植。聽說能把羊頭安在狗身上,狗頭安在羊身上,兩個動物都能活一天!博愛醫院的病人很多,想移植肝臟、腎臟的病人也多,可是願意提供器官的誌願者極少。王主任為了一展身手,剛進院便為三位病人移植腎臟,並且取得了巨大成功!要問腎臟從哪裡來,王主任說他一分錢沒花。有些病人做其它手術時,王主任順手牽羊,把他的腎臟割了下來。病人並不知道器官被摘取,當然不會要補償費。醫院節省了開支,接受移植的病人轉危為安,王主任名利雙收,隻有被移植的病人蒙在鼓裡。
當我走進處置室裡時,死去的女人就躺在處置室冰冷的處置台上。
她當時穿著一件白色的素裙,讓我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朦朧感,就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我駕輕就熟地脫去她的衣服,當她一絲不掛地呈現在我的麵前時,我竟然有些不忍下刀。
在醫院前後工作五年,我沒有見過這麼完美的身體。
長腿,細腰,水嫩白皙,沒有一點贅肉。
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竟車禍殞命,真是可惜。
“楊醫生,快點移植吧,那邊已經好了。”旁邊的護士提醒我。
“嗯。”接過鋒利冰冷的手術刀,開始解剖,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
解剖過無數的屍體,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剪刀。”
“鉗子。”
“止血夾。”
她的腹腔被我完整打開,我驚呆了,她的心臟竟在緩慢地跳動。
是活的?
因為心跳和呼吸都很微弱,所以我之前沒有察覺到。
我取下罩在她頭上的黑布,看到一雙黑色的眼睛,帶著一絲眷戀和驚恐,正戀戀不舍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會成為她的救星一樣。
我嚇得身子一怔。
不是說她已經死在車禍裡嗎,怎麼會突然活了過來?
我給王主任打了一個電話。
“王主任,我剛解剖的女人還活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急得滿頭都是汗。
“我也不知道,現在情況緊急,你立馬把心臟給我取出來,病人等著換!”已經在手術室裡準備進行心臟移植的王主任衝著我大叫。
我沉默了。
“病人心臟已切除,中止手術,你賠得起嗎?”
我艱難地回了一個“行”字。
我重新走到冰冷的處置台前,注入營養液,我看到的竟是一個安詳的笑容,她一定以為我能夠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