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變得洶湧的海浪中起伏，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下，仿佛觸手可及。墨色的海水翻滾著白沫，帶著鹹腥的冷意。繪梨衣沒有看那令人心悸的怒濤，她的目光始終落在路明非身上。
“sakura，”她忽然開口，聲音在風浪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這裡……我們，以前……見過？”她努力組織著語言，清澈的眼眸映著路明非沉默的側影，仿佛在讀取一段模糊的影像。
路明非緩緩轉過頭。那雙淡漠如深潭的眼睛看向繪梨衣，沒有驚訝，也沒有被觸及往事的波瀾。他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卻肯定。他無需隱瞞，也無意隱瞞。繪梨衣體內流淌著他四分之一的靈魂，那些破碎的、屬於深海的、冰冷刺骨的記憶碎片，或許早已在她意識的深海溝壑中沉浮。他看著她，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看”到了那些畫麵——那片絕望的深海，掙紮的龍侍，以及初次相遇時，隔著厚重潛水頭盔的、無聲的凝望。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被海風撕扯得有些模糊，但那份平靜卻穿透了喧囂，“見過。”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越來越近、被厚重雨雲完全籠罩的海域，那裡雷聲隱隱，仿佛巨獸的低吼。“但那些東西，不重要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諭般的篤定。“所有糟糕的，不好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投入深海的石子，冰冷而沉重，“我都會把它們，”他做了一個極其微小的、仿佛拂去灰塵的手勢，“抹掉。”
然後，他的視線落回繪梨衣臉上，那淡漠的眼神深處，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透出一點點……也許是稱之為“溫和”的東西？“你好了。”他的目光掃過她健康的、帶著紅潤的臉頰，“世界很大。應該去看看。”
繪梨衣沒有因為他的承諾而雀躍。她隻是微微歪著頭，像一隻困惑的小鹿。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幾縷發絲貼在臉頰。她看著路明非，那雙純淨的大眼睛裡，慢慢蓄積起一種巨大的、令人心碎的茫然。
“可是……”她小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要被浪聲吞沒，卻帶著千鈞的重量，“世界……好大。”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茫然地指向周圍無邊無際的、咆哮著的墨色海天，“如果……sakura不在身邊……”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無助的、孩子氣的困惑，“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這句話像一根無形的針，瞬間刺穿了路明非周身那層堅冰般的淡漠。
他沉默著。那一直如同覆蓋著萬年凍土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愫。那或許是愧疚？是憐惜？是對命運無常的無力？還是對這份純粹依賴的……刺痛？他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虛無，短暫的瞬間，裡麵翻湧著太多被強行壓抑了太久的東西，像深海的暗流，激烈卻無聲。
一道慘白、猙獰、如同創世神投下的審判之矛般的巨大閃電，猛然劈開濃重的鉛雲！刺眼到極致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翻騰的海麵，也照亮了船上的兩人。當視線從閃電的強光中恢複，繪梨衣急切地看向路明非。
雨幕中，他依然維持著剛才的姿勢，雨水順著他臉頰不斷滴落。閃電的光芒仿佛隻是掠過水麵的倒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剛才那瞬間翻湧的、屬於“路明非”的情感和掙紮，如同被那道閃電徹底劈散、蒸發。他的眼睛重新沉靜下來，比之前更深，更暗，隻剩下那片熟悉的、無悲無喜、無善無惡的淡漠深海。仿佛剛才那一刹那的心潮起伏，不過是風雨中的幻覺。
小船在越來越狂暴的海浪中劇烈顛簸，仿佛隨時會被墨色的深淵吞噬。豆大的冰冷雨點密集地砸在甲板和兩人的身上，發出連綿不絕的劈啪聲。路明非穩穩地立在船頭，任由風雨侵襲，身形穩如礁石。他淡漠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投向那如同沸騰鍋蓋般翻滾的海域深處，那裡，某種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悸動正越來越清晰。
“繪梨衣，”他的聲音在風雨中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平靜，並非詢問，而是確認，“源稚生交給你的任務，還記得嗎？”
繪梨衣用力地點點頭，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上，雨水順著她白皙的脖頸滑落。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異常明亮，裡麵沒有絲毫猶豫或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等待指令的專注。“記得。哥哥說，等他信號，坐船出海，把下麵的……”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個詞，“……怪物，全部殺掉。”
路明非的視線從本子移回她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映著繪梨衣堅定而純粹的麵容。“嗯。”他應了一聲，毫無波瀾地繼續問道：“那你知道，那些‘怪物’，是什麼嗎？”
繪梨衣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她誠實地搖搖頭，眼神裡帶著一絲困惑和詢問。對她而言，哥哥的命令就是一切，“怪物”隻是一個需要被清除的符號，它們的本質是什麼，並不在她的思考範疇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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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翻騰的、仿佛孕育著不祥的海域。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直，沒有任何渲染，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在敘述一個冰冷的事實，而非駭人聽聞的真相：
“它們是屍守。”
“用屍體做成的守衛。”
“沉在海底，看守著一些……不該被觸碰的東西。”
他的話語砸進風雨聲中。繪梨衣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但並非恐懼，而是對“屍守”這個概念的某種理解衝擊。
路明非沒有停頓，繼續用他那毫無起伏的語調揭露著更深層的恐怖：“它們早已死去，卻又被強行喚醒。沒有靈魂，沒有意識，隻剩下最原始的、被刻進骸骨裡的指令。”他頓了頓，仿佛在讓這個信息沉澱“一旦蘇醒，它們隻會做一件事——”
他的視線轉回繪梨衣，眼神淡漠依舊：“不顧一切地上浮，返回它們曾經活過的那個‘人世間’。”
“然後，”他吐出最後幾個字，“依靠著僅存的本能——殺戮。殺死所有遇到的，活著的生命。”
海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鹹腥的氣息呼嘯而過，路明非的話語在風雨中回蕩，為這片本就壓抑的海域更添了一層死亡的陰霾。他描述的，並非凶猛的野獸，而是從地獄深淵爬回人間的、純粹的死亡化身，帶著對生者刻骨的、無差彆的惡意。
然而，繪梨衣聽完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臉上並沒有出現預想中任何負麵情緒——沒有恐懼，沒有厭惡，甚至沒有一絲動搖。相反，她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和堅定，如同出鞘的利刃！她用力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絕對！”她的眼神直直地看著他，純淨的瞳孔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神聖的使命感，“不會讓它們上來！”
她的決心如此純粹，如此強大，仿佛路明非描述的恐怖真相，隻是更加堅定了她揮刀的信念。守護哥哥交代的世界，守護那個“人世間”，驅散這些扭曲的亡者，對她而言是絕對且唯一的目標。
路明非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毫無雜質的火焰。風雨拍打著他冰冷的側臉。片刻的沉默後，他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好。”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卻在這個承諾落下的瞬間，似乎有某種極其微弱的東西，穿透了他眼底的淡漠深海，一閃而逝。那不是憐憫，不是擔憂，更像是一種……確認和托付。
“我會幫你。”
四個字，簡潔，清晰，在風雨聲中卻重逾千斤。這不是安慰，不是鼓勵，而是一個來自深淵般存在的、冰冷的契約。他承諾的不是保護她，而是協助她完成這場對亡者的肅清。他站在她身邊，如同一個沉默的、強大的、淡漠的執行者，目標隻有一個——將那些試圖爬回人間的屍骸，徹底碾碎在歸途之中。
繪梨衣聽到這句話，眼中那戰鬥的火焰似乎柔和了一瞬，轉化為一種純粹的信任。她不再說話，隻是對著路明非，用力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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