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廣福和李月蘭有些拘謹地看著這位古代官員。
謝鋒眉頭皺得更緊,目光銳利地在沈硯身上掃視,帶著本能的警惕,這位“沈大人”雖然年輕,但身上有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絕非普通文官。
謝秋芝的思緒終於從今天買的新水囊的紋理上抬起頭,認真看了沈硯一眼,這位“觀風使”的出現,讓她聯想到了現代電視劇裡“紀檢委暗訪”的橋段。
她悄悄抬眼。
那人青衫落拓,卻像自帶柔光,火光打在他側臉,勾勒出一條乾淨利落的下頜線。明明是一副落魄書生打扮,可脊背筆直得過分,像隨時能抽出一張紅頭文件。
謝秋芝的腦內小劇場上演了彈幕式刷屏:
“注意!前方高能——中央巡視組空降!”
“這氣質,妥妥的‘彆說話,我在錄像’。”
“貪官們,你們的盒飯已熱好。”
看著這位古代官員,她又生出另一種荒誕的踏實感,至少朝廷並沒有對災情和貪官不聞不問,更有一種“熱搜爆雷”的期待感,如今的大寧朝,到處都是逃荒的人群,也到處都是貪官汙吏,若真有人能一劍挑開這層層克扣盤剝的黑幕,那他們謝家村或許就不用把命押在下一口天價井水裡。
兩種情緒在胸口撞擊,她輕輕吸了口氣,像怕驚動鏡頭似的,把呼吸調到最小。
火光晃動,她看見沈硯的目光掃過來,冷靜、審視,卻又不帶惡意。
謝秋芝心裡忽然又冒出一句台詞:
“巡視組已就位,請開始你們的表演。”
沈硯對眾人拱了拱手,聲音溫和卻自帶威嚴:“本官沈墨,職責所在,與諸位同行一段。路途艱辛,望相互照應,諸位有何難處,亦可直言。”
他目光平和地掃過全場,最終,步履自然地走向謝裡正家板車附近,找了塊相對乾淨的石頭坐下,位置離謝秋芝家不遠不近。
貼身親衛已經牽著馬去去準備晚上沈硯休息的帳篷了。
夜風拂過,沈硯端坐石上,篝火的光影在他沉靜的側臉上跳躍,旁人隻道他在閉目養神,卻不知他耳中正上演著一場宏闊而細微的“人間悲喜劇”。
這倚仗的,並非江湖傳說中的內力或玄妙武功,而是一項名為“聽雪功”的天賦異稟。
聽雪非功,實乃天賜,沈硯幼時,便與常人不同,他能聽見雪花飄落階前的簌簌微響,能捕捉燭芯燃燒時細微的劈啪爆裂,甚至能隔著幾重院落,清晰分辨出母親繡花針刺破錦緞的刹那輕吟。
這遠超常人的聽力,起初是種折磨,無數細微的噪音無時無刻不在衝擊他的神經,後來,幸得一位曾遊曆西洋、精研人體奧秘的奇人發現,認為此非病,而是上天賦予的稀世珍寶。
此人耗費數年,以特殊方法訓練沈硯。
馴服烈馬時,教他如何在嘈雜中精準捕捉特定方向的聲源,忽略乾擾,訓練他分辨不同材質、距離、情緒下聲音的微妙差異,並瞬間記憶繁雜信息以增強他神經的耐受度,避免被海量信息衝垮。
這種對身體極限感知能力的深度挖掘與極致控製,世間有此稟賦者萬中無一,能承受訓練而不瘋者更是鳳毛麟角。
沈硯,便是這極少數“幸運兒”之一。
此刻,“聽雪功”全力運轉,營地周遭數十丈內,聲音纖毫畢現。
首先撞入耳中的,卻是來自謝裡正板車方向的、帶著暮氣與期盼的低語:
謝忠蒼老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吉兒…看見沒?那位…就是朝廷來的沈大人…戶部的觀風使…能直達天聽的大人物…”
和謝文同歲的謝吉利的聲音帶著懵懂和敬畏:“爺爺…他…看著好年輕…”
“年輕?”
謝忠的聲音陡然拔高一絲,隨即又壓下,帶著曆經世事的感慨:
“有誌不在年高!你看看人家那通身的氣派…那眼神…沉穩!銳利!這才是讀書人的榜樣!”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語重心長:
“記住…咱家雖遭了災…隻要人活著…骨頭還在…到了京畿道,爺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繼續念書!…彆學那些眼皮子淺的…光想著填飽肚子…”
謝吉利似乎有些遲疑:“爺爺…念書…真的有用嗎?能…能像沈大人這樣…”
“傻孩子!”
謝忠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當然有用!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更要緊的…是書裡藏著‘道理’!…你要學沈大人…學他…學他…”
他似乎一時找不到最貼切的詞,最終化作一聲沉沉的歎息和期許:
“…學他做個明白人!做個…將來也能為民請命、為天下做事的好官!…記住了嗎?”
少年沉默了片刻,終於認真地應道:“嗯…爺爺…我記住了。”
稍遠,營地邊緣,陰影裡,一個婦人抱著繈褓,聲音破碎得像風中的蛛網:
“…囡囡乖…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娘沒用…娘沒用…”
嬰兒的哭聲早已微弱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如同小貓般的抽噎。
另一個角落,兩個男人蜷縮著,其中一個聲音帶著死氣:
“…汝陽府…城門都關了……前麵…是鬼門關啊…不如外麵往回走吧,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村子裡。”
一個老太的嘟囔從不遠處傳來,像破舊風箱在拉動,充滿了怨毒和算計:
“…老三家…那新水囊是不是偷了我的銀子買的?還有李月蘭那賤人就是一副懶骨頭,兩天了,就背個小包走路!謝秋芝一個女娃都快被謝老三寵上天了,老天爺不長眼!該遭瘟的是他們!”
這些聲音,是沈硯早已熟悉的苦難樂章的主調,飽含恐懼、痛苦、怨毒、麻木、瀕死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