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雲槐縣的縣令齊安。
按照朝廷規製,地方官員要定期巡視轄內各鄉裡,體察民情,核查政務,此行,他便是來“刷卷巡視”的
隨行隊伍中,有糾察鄉裡不法之事的“督郵”和負責文書檔案的“主簿”,這些人的眼睛毒得很,專盯著裡正有沒有私自攤派賦稅、偏袒富戶欺壓貧戶等情況。
隊伍後麵還有縣衙的“勸農使”,主要負責核查荒田開墾、督查水利建設、督促秋收等農事。
這樣一套班子每到一村,慣例便是先找裡正,索要圖冊、丁口簿,再由裡正帶路,實地指認地塊、人戶。
若裡正不能“隨叫隨到、照冊開報”,便可能被扣上“匿情”的罪名。
若冊籍與實際情形不符,第一個挨板子問責的也是裡正,因此民間常有“官來打裡正”的說法。
他們這些人,就是專門來“打”裡正的。
隻是,就連齊安也不知道,他這支標準的巡查隊伍裡,悄然混入了一名玄策衛風哨的成員,他隻知道此次巡查,上麵額外派了一位“行路禦史”陪同,且隻需陪同至桃源村即可。
謝秋芝看他們的打扮和氣度,也猜得出是官家的人,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點頭,聲音清晰卻又不失禮數地回答:“回官爺的話,這裡正是桃源村。”
齊安笑了笑,語氣溫和:“小姑娘不必緊張,我乃本縣縣令齊安,此行是例行公事。可否勞煩你帶我們去找你們的裡正?”
謝秋芝緊了緊懷裡豔麗的花束,心裡暗自鬆了口氣,卻又暗暗腹誹:你們這陣仗,一看就是當官的,我能說不帶嗎?
麵上卻乖巧地點頭:“縣令大人請隨民女來。”
齊安一行人紛紛下馬,將馬匹拴在村口大榕樹下,隻留一名小吏負責看管喂馬。
其餘人則跟著謝秋芝和好奇地眨巴著大眼睛的謝小花,沿著清理出來的村道向村裡走去。
走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曾經軍器監的舊址展現在眾人麵前。
此地齊安是知道的,甚至以前來過,印象中是一片荒廢破敗、陰森恐怖的廢墟。
沒想到如今竟被收拾得如此整齊開闊!
雖然放眼望去,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屋,連土坯房都未見,但一個個搭建結實的三角形窩棚排列得井然有序,道路也平整乾淨,沒有隨意堆積的雜物垃圾,顯得井井有條。
隻是……村裡似乎過於安靜了些,人影稀疏,齊安壓下心中的疑問,不動聲色地繼續跟隨。
很快,他們便聽到了前方傳來一陣說話聲,循聲望去,隻見一處稍高的小操場上,一位老者正在對台下的兩隊青壯漢子講話。
齊安立刻抬手,示意身後隊伍停下,並隱匿在附近一個窩棚的拐角處,靜靜觀察。
他也用手勢阻止了謝秋芝和謝小花,不許她們前行和出聲。
他想聽聽,這位裡正在說些什麼。
隻聽謝裡正站在台上,聲音洪亮,似乎正在做某件事的動員安排:
“……鄉親們!咱們桃源村,現在是百廢待興!老祖宗說過,天上不會掉餡餅,好日子等不來,求不來,隻能靠咱們自己這雙手,拚出來,乾出來!”
“眼下,咱們村有兩件天大的要務,必須抓緊辦,頭一件,關乎咱們明年、後年,子子孫孫的口糧!那就是咱們那千畝濕田!現在地裡的水排不乾淨,就成了爛泥潭,種不了莊稼!所以,必須挖渠!從青川河把水引過來,也能把多餘的水排出去!控住水,咱們才有良田,才有豐收!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工程!”
底下漢子們紛紛點頭,眼神熱切。
“第二件!”謝裡正提高了音量,“大家也都知道,有一句老話,叫‘要想富,先修路’!”
窩棚後的齊安和幾位屬官聽到這句新鮮又直白的話,都不由得微微挑眉,露出些許感興趣的神色。
這句老話,他們似乎沒聽過。
“咱們村通往外頭的那條路,是個什麼情況,大家都清楚!荒草比人高,坑窪能陷車!上一次大虎他們去買油布,夜深了才摸回來!這怎麼行?路不通,咱們的東西運不出去,外麵的好東西運不進來,咱們就是死水一潭!所以,必須修路!就從村口開始,一路給我修到官道上去!要修得又寬又平又結實!這也是為了咱們以後的好日子打根基!”
他的話充滿了力量和感染力,台下漢子們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顯然被說動了。
“現在,已經按照之前統計的,把咱們村的壯勞力分成了兩組!”
謝裡正大手一揮,指向台下,“這邊這一隊!由謝廣福帶隊!主要負責清川河挖渠的大事!另一邊這一隊!由謝鋒帶隊!負責從村口到官道的修路任務!”
被點名的謝廣福和謝鋒站在隊伍最前麵,朝著眾人微微頷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讓人信服的氣度。
“活兒,可能會很累!很苦!”謝裡正的聲音再次響起,“但是!咱們現在多流一滴汗,將來子孫就能多吃一碗飯!多走一步平坦路!為了咱們桃源村,為了咱們自己的家!有沒有信心乾好?”
“有!”
台下上百個漢子異口同聲,吼聲震天,這蓬勃的朝氣、這井然有序的自我組織能力、讓隱匿在暗處的齊安一行人,心中都受到了不小的震動。
這桃源村,似乎與他們巡查過的其他剛剛安置的流民村落,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