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訓練暫停,營地裡彌漫著汗臭、塵土和一絲血腥氣。
沈硯回到臨時住所,案上已堆起少許公務文書。
他剛拿起一份,展風便低聲稟報:“大人,風哨安九歸營複命。”
沈硯眸色一動:“讓他進來。”
門吱呀一聲輕響,一道身影已無聲無息地單膝跪地,低聲道:“屬下安九,參見指揮使。”
“起。”
沈硯在簡單的木案後坐下,抬手拎起桌上的粗陶壺,斟了杯冰冷的茶水推過去。
“說吧。”
安九抬頭,正是昨日混在雲槐縣令齊安隊伍裡的那名“行路禦史”。
他先自懷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冊子,雙手恭敬奉上:
“指揮使,自謝家村一行人到達隱龍坪之後,便給隱龍坪起了個新名字,叫桃源村,桃源村上下巨細,能查探到的均已記錄在冊,請您先過目。”
沈硯接過冊子,卻並未立刻展開,隻是將其置於案上,指尖輕敲著桌麵,目光落在安九身上:“冊子稍後再看。我要先聽你說。”
“是。”
“屬下奉命,以‘行路禦史’身份,隨齊安縣令一行人入桃源村核查。此村……頗為奇特。”
“全然不似尋常剛安置的流民村落,倒像一方早已規劃有序的‘小桃源’。裡正雖是謝忠,但村中真正的主事者與靈魂人物,乃是名為謝廣福的壯年男子。”
“謝廣福?”沈硯自然知道他是誰。
“正是。此人談吐不凡,條理清晰,於規劃、建造、繪圖之事極為精通。麵對屬下與縣令等人的連環問詢,應對得體,不卑不亢,章法井然。村中目前大事,如挖渠引水、拓寬道路、燒製木炭、甚至煉鐵打造農具,事事皆有規劃,步步皆有圖樣。屬下親眼見其手繪的水利草圖,竟將河道坡度、水流速度、泥沙淤積考量一並標注清晰,絕非尋常鄉野村夫所能為。”
安九略微抬頭,觀察了一下沈硯的神色,繼續道:“其長子謝鋒......”
“說重點,我交代你辦的事,怎麼樣了。”沈硯對謝鋒的實力比安九探聽到的肯定多得多,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讓人探到鋒芒。
安九繼續回話:“屬下依計,已借畫冊之事稍作試探,言明我家大人有意聘請畫師。謝廣福雖未當場答應,但亦未堅決回絕,隻言需回家與妻女商議,並欲知書籍內容與要求。觀其態度,雖有警惕,但仍有轉圜餘地。”
沈硯靜靜聽著,麵上無波無瀾,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思索之色。
片刻沉默後,他開口:“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下去領賞,歇息一日。”
“謝指揮使!”安九行禮,悄然退下。
室內重歸寂靜。
安九的彙報在他腦中迅速過了一遍又一遍。
“轉圜餘地……”沈硯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這已比他預想的要好,至少,對方沒有直接拒之千裡,留下了對話的空間。
“展風。”
守在門外的展風應聲推門而入,躬身道:“大人。”
沈硯聲音平穩地下達指令:“十日之後,安排行程,去桃源村。”
“是。屬下即刻著手準備,是否需要先行派人通知桃源村裡正或……”
“不必。”
沈硯打斷他,“無需驚動任何人,就如拜訪好友,輕車簡從即可。”
他頓了頓,似在斟酌,“備一份禮,不必過於奢華,但需得體,顯出誠意。”
展風稍作遲疑,複又躬身問道:“大人,這備禮……,既要顯出誠意,又不過於奢華,屬下愚鈍,該如何準備。”
沈硯抬眸看了展風一眼:“桃源村初建,百廢待興,浮華之物就不必了,不僅容易遭拒,還會顯得咱們不知民間疾苦。”
他略一沉吟,已然有了決斷:“這樣,備上三頭健牛送到裡正那裡,要正值壯年、性情溫馴、易於駕馭的良種耕牛,再配齊三輛結實耐用的板車。此牛於耕種、運輸皆是大用,正解他們燃眉之急。”
展風眼睛一亮:“大人明鑒!此禮實在!耕牛乃農戶之寶,有價無市。”
沈硯繼續道:“謝家的話,另備幾套鬆墨齋上好的筆墨紙硯,再備些茶葉和梨花白。”
“另外,顏料和畫筆單獨包一份吧。”
展風迅速記下,打算退下去準備。
又被沈硯叫住:“還是不妥,牛車上裝滿粟米。”
展風忍不住歎服:“大人,謝廣福一家是明白人,必能領會大人深意。”
沈硯神色微暗:“但願如此,謝家非常人,尋常金銀珠玉未必入其眼,反顯俗氣,隻是,這送禮之事確實頗為頭疼。”
他看向展風再次開口:“本不必如此麻煩,上次在鎮北侯府門前,因百花宴之事,我與謝家之間,算是有過一些不愉快,雖然事後我提供了隱龍坪的信息,算是兩清,但嫌隙或許仍在。”
走到案前,手指拂過那本安九帶回的冊子:“此次前去,首要便是解開之前的誤會,《浮世錄》的編纂已耽擱太久,不能再等,謝秋芝的畫技,正是其中關鍵一環,於公於私,這一趟都勢在必行。所以,這十日內,將營中事務安排妥當,那五位……哼,讓秦嶽加緊操練,十日後,我要看到他們至少有個兵樣子,彆丟了我玄策衛的臉。”
“屬下即刻去辦!必在十日內,將健牛、車輛,粟米、文房四寶等一應物品準備妥當”
“嗯,”沈硯揮揮手,“去辦吧。記住,低調穩妥,不必聲張。”
展風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室內恢複寂靜,沈硯想起剛才說的那些禮,難得的歎了口氣,長這麼大他就沒送過這麼接地氣的禮,往常出門送禮也都不需要他親自過問,自有專門的庫房管事在分析利弊之後早早地就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