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茫然的瞳孔深處,像是燒紅的煤球投入深水,“嗤”地爆開一縷驚愕、恐慌,最終被濃烈的委屈瞬間淹沒。“他們說爹娘明天就回來……”
尖銳的哭腔撕裂了詭異的平靜,玻璃嗡嗡共振,“我等啊等!爹娘沒回來……車間主任老侯伯伯來了,說、說‘你爹娘去北京開更大的大會啦’……讓我……讓我先去鍋爐房領熱乎餃子吃……”
她透明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小小的手掌拍打著鏡麵,發出沉悶的撲撲聲:“水池邊的地好滑!冰就在邊上!”
“我想去夠水龍頭……踮腳……手一伸……嘩啦!水好冷好嗆人!侯伯伯、侯伯伯你在哪呀……”聲音倏然收住,化作一片死寂。
鏡子裡隻剩下她一雙睜大的、倒映著冰冷瓷磚天花板的空洞眼眸,“真安靜……後來,就隻有水龍頭滴水的聲音陪我了……咚……咚……”
“後來,”雲初的聲音平直得像一把尺,“侯主任在你摔下去不久就被查出貪了廠裡的焦炭,關進去了。”
“你爹的勞模稱號是假的,材料是他編的。批鬥會在你掉進去那天的早晨就開完了。你娘抱著‘勞模獎狀’被押上台——你看見的那張紙,就壓在你塞糖紙的那本《紅旗》底下。”
小鬼徹底凝固在鏡子裡,像一尊濕透的蠟像。雪花膏的香氣陡然濃烈,幾乎要將這潮濕空間裡所有呼吸通道堵死。
過了許久,一滴渾濁的液體——不是水,也不是血——從她透明的下巴滴落,在鏡麵上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暈痕。
“我……想回家。”這聲音不再是尖叫或哭訴,而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沉沉地墜著四十多年的霜雪,“回……家。”
雲初沉默片刻。她轉身走向床頭櫃,拉開那個散發黴味的抽屜,拿出那張泛黃薄脆的《紅旗》。
翻開,找到那張折成紙飛機的糖紙。她用食指指甲,在“爸爸媽媽明天就回來”的字跡上方,用最輕的力道劃了兩道淺淺的平行橫線——像一道小小的門框。
“認得你家門牌嗎?”她問,聲音不高。
“……勝利三村……第三排……紅磚房……綠漆門……”小鬼低語。
雲初走到衛生間的門邊,對著虛空,把那張攤平的糖紙輕輕豎著按在外側的門板上。
糖紙邊緣殘留的微弱黏性竟讓它掛住了。被歲月磨蝕得幾乎無色的彩色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艱難地顯露出模糊的向日葵輪廓。
她把衛生間的門,向裡拉開了一道窄縫。
一道冰涼卻柔和得幾乎感不到重量的氣流,裹挾著陳年雪花膏特有的、甜膩的花香,貼著雲初的肩膀擦了過去。
那道氣流在窄縫裡停頓了一瞬,像迷途的孩子終於嗅到了歸家的巷口。
下一秒,它倏地加速,投入了門外旅館昏暗、狹長、同樣散發著陳腐氣息的走廊深處,消失在儘頭樓梯轉角處那片更深的幽暗裡。
咚。
衛生間的銅製水龍頭,在徹底安靜下來的深夜中,落下了最後、最清晰的一滴水。
清晨刺眼的陽光切割著窗欞。
服務員提著一大串鑰匙打開門時,房間靜得隻有塵埃在跳舞。
空氣新鮮乾燥,黴味和雪花膏味都消失了。
銅水龍頭乾爽得像新安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