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那些大儒們口中所說的以民爭利的民,特指最上麵人數最少,錢財最多的那兩部分人群,並不包括這些最底層的百姓。
陛下,大明免稅,免的是最有錢的人的稅,收的稅是最沒錢那部分人的身家性命。
陝西為什麼會有百姓造反,不是說那地方真的顆粒無收,而是那些窮苦的百姓收的糧食交稅都不夠。
有的甚至賣兒賣女之後都不夠交稅,除了全家餓死,隻能造反。
大明為什麼稅收越來越低?問題就出在這裡,越有錢的人越免稅,越沒錢的人越上稅,就逼著吃不上飯的老百姓隻能揭竿而起。
這個問題就如同袁都督的五年平遼一樣,不管怎麼做,橫豎都是一死,隻能賭一把命運。”
大少的話,引起了崇禎帝的沉思,良久,崇禎帝猛的抬起頭來:“這賬怎麼對不上呢?”
“哪裡對不上了?”
“好幾點不對,首先,朕記得大明丁口隻有七千萬,哪有兩萬萬這麼多。
朕又算了一下稅收,朝廷下發的稅收是種官田者,稅銀四錢,種民田者稅銀三錢。
就按畝產兩石算,百姓畝收入也有一兩五錢才對,怎麼會不夠上稅?
另外百姓收入一兩銀,有半兩上了稅,先不按程卿所說的兩萬萬百姓收稅,就按七千萬丁口收的稅就應該有三千萬兩,可為何朝廷稅收會不足千萬?”
程風笑了:“陛下果然不是一般人,一想就想到了這個問題的根本所在,為什麼稅金和稅源對不起來?”
“這是為何?朕,沒想明白。”
程風笑笑,對王承恩道:“王公公能不能讓這些公公,宮女,護衛們離這屋子遠一點?至少離這屋子五十步以外。”
王承恩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皇帝。
崇禎點頭:“讓他們都退下吧,離這屋子遠一點。”
王承恩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護衛看好一點,敢靠近五十步內的殺無赦。”
太監,宮女,護衛們應是退出了養心殿,殿內就隻有崇禎,王承恩,大少三人。
看著人都退下,大少這才說道:“陛下,草民下麵所說的話,會得罪天下所有的士紳貴族。
如果草民今天的話傳到宮外去,想讓草民死的人就不是一兩家士紳貴族,而是天下所有的士紳貴族了。”
“朕保證,沒有人能聽得到咱們今天的談話,就算皇後那裡,朕也不會說。
王大伴,讓宮人再退後五十步,無詔不得靠近。”崇禎保證。
王承恩不敢怠慢,再次跑出大殿傳令外麵的護衛們,再後退五十步。
就連他自己都不想再進到大殿了,萬一這程小公子說的話傳了出去,自己肯定是第一個被懷疑的目標。
王承恩很想避嫌,可惜他是皇帝的大伴,沒辦法避嫌,隻得硬著頭皮進去聽。
見宮人離得更遠了些,程風這才開口說道:“陛下所說的七千萬丁口,是特指十六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有自由身的男丁。
草民說的是包括了所有男女老少在內,也包括地主、士紳、官僚家裡所養的奴仆家丁。
及各大家族大勢力隱瞞下來的那些沒有統計在內的,被定性為私有財產的私有人口的總數。
加上普通百姓瞞報的人口,大明最底層的百姓最少為兩萬萬人口。
這事也真是夠奇怪的,就算家裡養的牛馬,官府都要登記在冊,世家大族養的奴仆卻不在登記範圍內,不過也對,人哪有牛馬值錢。”
“那些世家大族隱瞞的人口真有這麼多?”崇禎還是第一次聽到什麼隱瞞人口,很是震驚。
“有,甚至更多,要不然那些世家大族養的死士是從哪裡來的?”
“你家養了多少?”崇禎冷不丁的問了這麼一句。
“我家沒有奴仆,更沒有隱戶。”
“朕不信,你家沒有奴仆,那些保護你的護衛不是奴仆嗎?”
這疑心病,真是夠重的,程風笑了:“他們是外請的護衛,不是我家的奴仆。我家與他們的關係,就像是鏢師與鏢局客戶的關係。
隻是因為我家給的工錢多,他們工作比較用心,所以感覺上像是我家養的護院。”
崇禎點頭:“朕知了,繼續。”
“說了人口,再說稅收,按說朝廷收稅都是按人丁來收的,一丁稅銀最高四錢,一般的老百姓一丁也不可能隻有一畝地,那為什麼老百姓還是上不起稅了?
草民就借用通州的名字打個比方說吧,假如通州府有丁口兩萬人,按朝廷律令,每丁四錢銀,全府應收稅八千兩,這聽起來不高。
可是收稅需要有人手,上下官員需要有好處,戶部在下發稅收任務時,就會把戶部的一些日常消耗費用加到稅收裡,下發給通州府,一般這個額度是稅額的三成左右,通州府的稅收就會是一萬零四百兩。
通州府收到這個定額之後,他也不會親自去收稅,他會把這任務下放給下麵的士紳。
下放的時候,他會把通州府的日常費用再多三成加到稅收裡,這樣通州府的稅就是一萬三千五百二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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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士紳乾活也不可能白乾,所以他們還會在一萬二千八百兩的基礎上加上他們的辛苦費,那也是三成,那就是一萬七千五百七十六兩。
你看一看。朝廷發下去的八千兩稅收,到了基層的時候,如果不出意外,變成了一萬七千多兩,多了一萬兩。
這還不算完,如果全部按這樣的話,也不算特彆要命,更要命的是收稅的人還會在這個基礎上再加上三成的火耗,官府實際上要收的稅就變成了兩萬兩千八百五十兩,已經接近稅收的三倍。
但是這依然沒算完,下一步還有官商勾結的手段,因為利益的劃分,很多地方的糧食收購都是固定為某一家大糧商,其他的糧商是不能在那裡收糧食的。
這些糧商一般情況都會把收糧的時間卡在交稅的前幾天,如果農戶不在那幾天賣糧,就沒有錢上稅。
這時候糧商就會把糧食的價格壓得很低,平時八錢銀子一石的糧食,他能出五六錢收購,這都算有良心的了。
因為馬上到了交稅期,又不會有第二家糧商來收購,農戶不賣都不行。所以明知道糧食價格很低,農戶還是要賣。
這樣,平時賣五石糧食就夠交稅款的,可能要賣十石甚至二十石才夠。
一般這種情況下,那收糧食的糧商會告訴農夫,給他們的銀子是十成的官銀,不需要扣火耗的。
而實際上,當農戶拿著這個十成的官銀去交稅的時候,那稅官會告訴他,他那銀子的成色很低,隻有七八成。
更狠的可能會說那銀子的成色隻有五六成,農夫就要補上這不足成色的差價,這樣一下來,原本八千兩的稅銀,可能就變成了四萬兩,高了五倍。
如果農夫對稅額敢有疑問,就會被稅務官以抗稅為名抓到大牢裡去,那損失更大,罰款更多。”
聽到這裡,崇禎帝氣得人都在抖:“怎能如此,他們怎能如此?”
“陛下,你要注意龍體,彆氣壞了身子。”站在旁邊的王承恩也是冷汗淋漓,他知道程小公子今日把這些話說出來,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
如果皇上隻是聽聽也就罷了,萬一皇上想改變點什麼,程公子算是真成了天下的公敵,隻怕以後不會有安身日子過了。
程風說的這些內容,他王承恩知不知道?其實他是知道一些的,隻是沒有那麼詳細。
見崇禎帝都氣成這樣了,程風隻能住嘴,靜靜的看著這個可憐的小皇帝。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崇禎平複了心情,見程風沒在說話,示意道:“還有什麼,繼續說。”
程風沒辦法,反正天已經捅破了,那就把窟窿捅大點,繼續往下說:“上麵收的這些稅款,稅務官的折舊不會上繳,會全部歸了稅官自己。
當然,也不全是稅官的,這一部分,稅官會拿出大半分給上麵的官員和士紳。
而士紳加的那一部分稅額,士紳會把大部分的上交給縣裡的官員。
同樣的分配方案,縣裡的官員會把他加上的那一部分的大部分上交給他上麵的官。
最後,全大明各地征收的這些火耗和加成,大頭全部會進入京城,成為朝中大臣們的分潤。
而實收稅款到戶部,在不克扣的情況下,能收到八千兩就不錯了。
但在很多情況下,戶部也會找個借口再扣一點,直接到賬八千兩都不足。這是稅款從下麵收到戶部的全過程。”
崇禎帝點點頭:“他們這樣做,把天底下的百姓都餓死到底有什麼好處?”
程風笑笑:“這樣做肯定有好處啊,因為稅款太高,農民交不起稅糧,他就會賣兒賣女賣田地。
這樣大地主大士紳,就可以把農民手裡的田地房產收購了,在把上稅的農民變成他家的奴仆,這樣這家原本需要上稅的農戶就消失了。”
崇禎想不明白了,問道:“如果這樣的話,上稅的農戶越來越少,那稅如何能按額度收上來?”
“這個更簡單啊,比如說,原本上稅的兩萬丁口,因為交不起稅,有二百丁賣了田地,變成了奴仆。
那麼,這二百戶的稅就加到那些還有自己田地的一萬九千八百戶頭上,由他們來分擔所有的稅款。
這樣天長日久的累積下去,普通的農戶都把自己的土地賣給了大戶,把自己都變成了奴仆。
慢慢的,這些稅費就會加到那些中小地主頭上,中小地主也會因為稅務太貴變成了普通的農戶,成為佃戶。
最後土地全部歸於大地主,大士紳的手裡。人口與土地的關係,陛下可以參照人口與財富的關係。
那就是兩成的人占了全國八成的土地,而他們不會給朝廷上一文錢的稅。
另外八成的人隻占了全國兩成的土地,他們卻需要給朝廷上稅,因為重稅,百姓實在交不上了,這部分人會慢慢的把自己走土地都賣了,變成了奴仆,朝廷的稅收自然就枯竭了。
稅收不足,朝廷就會加稅,一加稅剩下一口氣的農民又活不下去。
最後逼得農民隻能在不造反明天就會餓死,造反可能後天才會戰死的決擇中選擇造反,就像現在的陝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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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說陝西真的糧食顆粒無收,隻是因為那些農民一年的收入全賣了都不夠上稅。
往年不夠上稅,還能賣兒賣女換些銀錢來交稅,可今年賣兒賣女都賣不出去了,除了全家人等死就隻能造反。
如果解決不了土地的問題,農民造反是遲早的事。
造反的農民多了,造反者就會把那些擁有大量土地田產的大士紳,大地主殺個乾淨,大量的土地又變成了無主之地。
等新的政權起來,又把這些無主土地分給那些無地的農民,一個新的朝代開始。
直到下一次土地重新兼並到新的大地主,大士紳手裡,又逼得農民活不下去了,重新造反,又開啟另一個輪回。
縱觀曆史,為什麼所有的朝代都逃不出三百年一輪回的怪圈,說來說去就是土地鬨的。
陛下,就如現在的北直隸,建奴正在四處搶劫,但這件事可能隻有陛下和那些被傷害百姓會難過。
而對士紳官僚來說,建奴入關搶劫,會有多少老百姓被殺多少老百姓被擄走。
這一下北直隸會有無數的土地成為無主之地,這就是天降的橫財,富人們的饕餮盛宴。
在他們看來,建奴再多入關搶劫幾回,整個北直隸的土地就都成他們的了。”
大少是越說越沒有顧忌,越說越滿天雪花飛舞,大冷的天,王承恩早已經汗流浹背,大棉褲都成尿不濕了。
見大少越說越口無遮攔,崇禎帝也是無語,隻能繼續下麵的話題:“程卿說了稅款從下麵收上來的過程,現在是不是應該說說稅款從上麵派發下去的過程?”
程風點頭:“對,那就說說這個國庫銀錢下派的問題,陛下就能知道,明明關寧軍的軍餉隻需要三百六十萬兩就夠,為什麼給了關寧軍五百萬兩,關寧軍還是會欠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朝廷在分配稅款的時候,有一項非常特彆的流程,叫提留。”
“什麼是提留?大伴可知道?”崇禎帝沒聽說過提留是個什麼東西,回頭問王承恩。
“這個,這個,奴婢…”王承恩差點哭了,什麼是停留?你直接問這小公子不就行了,乾嘛要回頭問咱家?
咱家敢說不知道嗎?知道咱家又敢細說嗎?真是愁死個人了。
“算了,大伴不想說,還是程卿告訴朕吧。”見王承恩在那裡結結巴巴,崇禎帝很不耐煩。
程風笑笑:“陛下就彆為難王公公了,草民這些年走南闖北的,到過不少的地方,對這些事情倒是還有些了解。
都說到這裡了,多幾句少幾句,都是一個樣。
反正草民已經是天下官僚士紳的敵人了,這個惡人就由草民一人承擔吧。
提留是這樣的:比如陛下劃撥給關寧軍五百萬兩軍餉,按慣例,戶部劃撥時會提留三成為戶部的辛苦費。
所以五百萬兩劃出戶部,到兵部時隻有三百五十萬兩。
兵部在劃撥時又按慣例提留三成為兵部的辛苦費,五百萬還沒有出京城就沒有了一半,隻留下二百四十五萬兩。
這時就算遼東督司的官員有良心不在提留,關寧軍的軍餉都已經欠額一百一十五萬兩,早不夠了。
更何況下麵將官還是要提留的,隻是有些軍官提得少,有些提得多的區彆。
這就是為什麼明明朝廷劃撥了五百萬兩,下麵的士卒依然被欠餉的原因。”
崇禎帝氣得直拍禦案:“他們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貪汙,真是該死。”
程風搖搖頭,歎息一聲:“陛下,這事如果在土木堡之變前,誰敢動軍餉,那肯定是貪汙,絕對會被剝皮添草的。
但自從土木堡之變之後,軍餉和救災款一樣,都是可以動手腳的。這就叫慣例,隻要提留不超過三成就不算貪汙,是合法合規的。”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唉,土木堡之前,掌管軍隊的是軍人,他們都上過戰場,流過血,拚過命,自然知道士兵有多重要,不會讓士兵挨凍受餓。
土木堡之後,軍隊的權力被文官掌控了,他們是文官老爺,又不用上戰場去拚命,那些士兵在他們眼裡就是一文不值的窮丘八,是死是活又不關他們的事。
他們須要知道的是,如何利用軍隊把皇帝手裡的錢變成自己的。
這方麵文官可比武官聰明的太多了,隨便一琢磨,把提留這個流程運用到軍餉上,軍餉用上了提留,克扣部隊的軍餉就成了慣例,合法合規。”
小皇帝氣得要死:“他們這麼做,就不怕部隊打不了仗嗎?”
程風笑笑:“陛下,對文官來說,軍隊能不能打勝仗,士兵會不會死,下麵的老百姓會不會被屠殺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把國庫的錢,把皇帝的錢,把老百姓的錢搞成自己的,這才是最重要的。為了能完成這些目標,他們還有一整套的語言流程。
比如說,他們克扣軍餉,讓士兵吃不飽飯的理由是:餓肚子的狗咬人才凶,所以士兵必須要餓得半死不活的,打仗才打得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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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們還很會甩鍋,明明是他們把軍餉給克扣了,卻會對下麵的士兵說,是皇帝舍不得足額發軍餉。
今日發給士兵一半的軍餉,還是本官如何如何求皇帝才要到的,好讓下麵的士兵記恨皇帝,牢記他們的恩情。
就像前幾日,滿桂在德勝門的那場大戰,滿桂將軍的士兵並不怕死,都很勇敢,可他們為什麼還是打不過建奴?
就因為他們的口糧都是文官按天發放的,就算滿桂將軍想讓他們吃頓飽飯,都找不到糧食。士兵平時都吃不了飯,隻有在戰鬥爆發之前,才能有一頓飽飯吃。
可臨時吃一頓飽飯有什麼用?身體還是一樣的沒有力氣,再勇敢也打不過對手。
陛下可能聽說過,外麵的傳的神乎其神的,什麼女真不滿萬,滿萬則無敵。
其實還有一句話,沒人傳出來過,那就是明軍不滿餉,滿餉真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