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假銅幣案塵埃落定。
出賣母板、製造假幣、染指銅礦的犯人處斬,運送貨物、分流假銅幣等人流放千裡,知情不報、轉用銅錢者刺配銅錢界。
在紙場分利不知情的官員,受到陛下申飭,罰俸三年。
十一月二十日,吏部按陛下要求,送一份增補名錄奏書至尚書省曹斌手中,名錄上舉薦琢雲為嚴禁司京都指揮使。
李玄麟在當日得知消息。
琢雲在翌日得知消息。
十一月二十一日,琢雲冒雪下值歸家,屋中舒適,炭盆高高架起,炭都是燒紅了夾到炭盆裡來的,沒有一點氣味,小灰貓盤在炭盆下方,一動不動,窗戶關著,明紙上映著撲簌簌的雪,她穿著厚實的平頭布鞋,感覺溫暖幾乎要溢出來。
她在屋中慢慢踱步,麵無表情地消食。
她來回的走,最後一把推開窗,看屋外彤雲密布,雪片上下翻飛,有幾片卷進來,打在她臉上,冷風劈麵,刮入骨縫,滿身冰涼。
人隻要領略過大雪天冷冽的風,見過秋日大雁飛過山巒,凝視過夏日暮色四合時的晚霞,看過春日裡綻放的鮮花,心就會變野。
會不聽話、渴望自由、想要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不想受困於任何人——哪怕他給你飯吃。
亥時更聲從街道上傳來,沒有月亮,天光很灰,琢雲脫下鶴氅,穿輕便皂色短衫,換一雙油靴,推開門,縱身上屋脊。
天幕暗沉,幾乎要壓到她頭頂,滿目雪白,街道上幾點昏燈,行人甚少,偶有幾聲犬吠,越顯荒涼冷寂。
她的動作再輕,踩到積雪中仍會發出“咯吱”聲,她的心再靜,口鼻之中,熱氣也會蒸騰而起,靈魂再收斂,身體也會在嚴寒中露出痕跡。
她動作奇快,如同一朵黑雲,隨風動蕩,衝開雪幕,眨眼間離開燕府,往內城門而去。
在尚書省左右郎司屋脊上停下,她順著簷柱下來,避開屋簷下飄進來的一層薄雪,縱身至門口,提起一盆菊花,從花盆底下拿出鑰匙,手上蹭了泥,在衣服上正、反揩乾淨,打開門鎖。
熱氣從頭頂、後脖頸、後背蒸騰出來,讓她渾身直冒白氣,前額碎發結了冰絲,她拎著門鎖跨過門檻,回身關門。
屋中有兩張桌案,整排閣子,到處堆滿文書、羊皮封、奏書匣,她知道曹斌書案在何處,躡手躡腳走過去,掏出火折子吹亮,借著這一點微弱火星,看到正中一個木匣上,貼有“吏部政事”紙條,便打開取出奏書,低頭細看,看到和展懷所說一致,就按照拿出來時的頭尾放回,蓋上蓋。
她出去、鎖門、放好鑰匙,尋找藏身之處,等待曹斌將奏書送入宮中。
她防的是李玄麟。
李玄麟是個膽小鬼。
他在生死上謹慎的過了頭,如果有可能,他會把她栓在褲腰帶上,藏在荷包裡,他比太子還希望壓住她,把她按在燕家、摁進閨房中。
十一月二十二日辰時,曹斌將幾份奏書一同帶至門下省衙署,去門下後省點檢通進司公事房屋內,交給長官簽押、抄錄,再由一名郎中用一個箱子裝著,連帶積壓了幾日的奏書,一同進呈皇帝批閱。
琢雲跟門下後省郎中至宮門口,郎中核驗門籍,進入宮門,都未見異常,她才悄然離去。
郎中手抱木箱,剛走上如意踏跺,就聽到上麵“哎”的一聲,一個掃雪的內侍省小黃門,一手拎著笤帚,一手張開,滿臉驚駭,從禦路踏跺上衝下來,筆直撞到他身上。
郎中“誒”一聲,人往後仰倒,手中箱子抓不住,“砰”一聲摔在地上。
木箱張開大嘴,吐出數封奏書,伴隨著“啪”一聲響,兩人齊齊倒地,郎中頭上展腳襆頭滾出去好幾圈,笤帚也拋出去四五步。
小黃門壓著郎中,滿臉惶然,麵色慘白,手腳並用爬過去,跪在地上撿奏書,拍打積雪,送入箱中。
郎中爬起來,跑出去撿回襆頭時,腳後跟一滑,又摔一跤,疼的齜牙咧嘴,慢慢起身,彎腰撿起襆頭,他把襆頭拍的“啪啪”作響,戴到頭上。
那個小黃門抱著箱子過來,戰戰兢兢交給郎中,又對著郎中前後左右的拍拍打打,把雪拍乾淨。
郎中本就摔的發暈,又叫這小黃門打了一通巴掌,疼的滿眼金星,開箱點了數目,對那小黃門道:“彆拍了,地滑,不怨你,去吧。”
小黃門如蒙大赦,撿起笤帚就跑。
郎中渾身疼痛,將一箱奏書送去給奏事太監,奏事太監送去福寧殿時,李玄麟正從福寧殿出來,金章泰將他送到如意石上:“郡王有心了,惦念著陛下,陛下前幾日還說起郡王近來沒怎麼宿在東宮了?”
李玄麟笑道:“總宿在東宮,季荃又該上折子了。”
金章泰掩口一笑:“這個季禦史,管的太寬,郡王和太子自小抵足而眠,情分非比尋常,想當年陛下與太子殿下——”
剩下的話,誰也沒接。
止住了的雪再次飄落,李玄麟伸手去接,雪片融在手心,隻剩一點涼意:“瑞雪兆豐年,好兆頭。”
他從身上解下一個荷包,放進金章泰手中。
金章泰用手指一撚,不是錢,是紙張,猜到是養父來信,便不動聲色納入懷中:“多謝郡王賞賜。”
李玄麟邁下如意石,內侍黃門撐傘跟隨,和奏事太監擦肩而過,他沒有回頭,臉上笑意淡去,微微垂頭,麵無表情,張口、無聲:“琢雲,你輸了。”
金章泰收回落在李玄麟身上的目光,讓奏事太監打開匣子,翻出嚴禁司升轉名錄,還沒打開,就皺眉道:“怎麼濕了?”
奏書上有點點水印。
奏書太監告知小黃門和郎中相撞一事,金章泰在宮中多年,心想事無湊巧,再加上李玄麟今日來給陛下送丸藥,越發慎重:“去門下後省點檢通進司,取抄錄的那一份來。”
“是。”
四刻後,奏事太監取來抄錄的那一份,到挾屋中交給金章泰,金章泰打開對比,並無出入,這才放下心,目光落在“燕琢雲”三個字上。
“曹司燕琢雲遷嚴禁司武司京都指揮使正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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