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
賀老莊主詫異看她。
王蘇墨就坐在他對麵,雙手環臂,朝他點頭。
他頓了頓,然後從善如流。
一小勺下去,同時舀到了豆腐和蔥花。
豆腐在小勺子中微微晃了晃,上麵的蔥花就落到兩旁,帶了花椒香的蔥花味兒竟就這麼簡單卻誘人地先入了鼻息,然後是唇間。
謔,賀老莊主忍不住輕歎一聲。
王蘇墨沒著急問他好不好吃,或者怎麼樣,但單從賀老莊主閉目,細嚼慢咽,又享受的神色,王蘇墨不需多問也可以猜出一二來。
有的人喜歡第一口囫圇吞棗,第二口再慢慢回味;但有的人卻喜歡第一口細致品味,第二口再開始大飽口福。
很明顯,賀老莊主是第二種。
王蘇墨耐性得等他品嘗完第一口,然後緩緩睜眼,目光裡帶著溫和笑意,“好吃。”
王蘇墨這才開口,“賀老莊主,你之前是不是沒用勺子吃過小蔥拌豆腐?”
老爺子中意頷首,“是啊,滿含豆腐和小蔥的一口,要比一筷子一筷子夾碎的要好吃很多,這道菜應當這麼吃。”
老爺子又舀了一勺,這一次,果然不像之前那麼細嚼慢咽,而是大口朵頤。
吃慣了山珍海味,尤其是看著流水一樣雞鴨魚羊牛放到他跟前,竟都不如今日的一道拔絲白果和小蔥拌豆腐吃得過癮。
而這種過癮又不是狼吞虎咽,狼狽潦草,而是興致盎然,又剛剛好。
第二口下去,雖然還想一口氣將這整盤小蔥拌豆腐都吃完,但賀老爺子活這麼大歲數,最不缺的就是克製。
如果第二口下去,接下來風卷殘雲,狼狽收場,那好容易才勾起的食欲很可能就過猶不及。
眼下如此,就剛剛好。
老爺子放下勺子。
是放下勺子,而不是讓人撤走,在王蘇墨看來是還想吃的,但老爺子在克製這種忽然爆發的食欲。
“這道菜雖好,但楊威是押鏢出生,習慣了出門在外,風餐露宿,隨身攜帶乾糧和肉乾,未必能吃得慣。”
老爺子行走江湖多年,很多東西知曉得比王蘇墨更清楚。
這樣一道菜雖然好,卻不足以治好楊威的厭食才是……
賀老莊主也雙手環臂,放在桌上,然後詢問般看向王蘇墨,“他可是遇到了事情?”
薑果然是老的辣。
王蘇墨點頭,然後問,“老莊主和楊總鏢頭可熟悉?”
說起江湖中這些舊名字,賀老莊主輕歎一聲,目光中有悠遠也有不舍,“算是下一輩中熟悉的,他曾找我討教過,徹夜長談。但君子之交,心心相惜,熟悉,也不算太過熟悉。”
行走江湖,未必要時時刻刻在一處才會心心相惜。
江湖之大,更多時候,是聽到對方消息會心一笑,或者一笑泯恩仇。
江湖在人心裡。
心有多遠,江湖就有多遠。
王蘇墨會意,既然心心相惜,徹夜長談,那也算親近的長輩。
而且,若是賀老莊主,楊總鏢頭應該也是不介懷的。
王蘇墨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楊總鏢頭的夫人過世一年有餘了。”
賀老莊主微楞,從老莊主的表情就能看出他並不知悉。
王蘇墨繼續,“楊總鏢頭同夫人是少年夫妻,還沒有金威鏢局的時候,金夫人就一直陪在楊總鏢頭身邊,三十載有餘。”
“那時候楊總鏢頭還隻是一個風餐露宿,偶爾會跟著商隊四處行走的雇傭守衛。”
“兩個人從一貧如洗,一窮二白開始,一點點積攢銀兩,一點點打拚,從剛開始隻有四五人的金威鏢局,一點點做大,到後來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金字招牌——金威鏢局。”
“這期間聚少離多,但心中有期盼,就份外踏實,一晃三十年。”
“但去年,金夫人偶然風寒,年少時因家境貧寒染上的肺疾沒有去根,風寒後突然複發,大夫用了重藥,但楊總鏢頭還是來不及從押一趟重鏢趕回來的路上,金夫人就過世了……”
“家中幼子在靈堂前啼哭不止,然後衝向他喚著爹爹;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哀悼,同他說著節哀順變;鏢局裡和府中的所有人都朝他投去同情和哀傷的目光……”
“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夫人不在了;但隻有他還沒反應過來,或者說,不敢反應過來,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會忽然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熟悉的每一個角落裡。”
“有人的悲傷是在至親之人離世時,悲慟大哭;但有人的悲傷是壓抑在心裡,找不到,或者說,不想找到出口。”
“而後的世間,他一刻都沒有停下,因為一旦停下,就好像有些東西在慢慢掏空,然後生出令人恐懼的空洞來。”
“所以後來會三顧家門而不入,一日都未停歇過;隻要不停下,就不會和以前有太多不同;隻要沒回家中,那家中就一直會有身影在等他……”
“一直到那天,押鏢途中忽然經過八珍樓。那日晴好,老爺子說想吃小蔥拌豆腐,就把八珍樓架起來,隻是沒掛“營業”的牌子。做好的小蔥拌豆腐放在升起的露天苑子裡,楊總鏢頭路過,忽然就不走了。”
“我當時說,八珍樓不營業,他眼眶忽然紅了,我同老爺子都嚇一跳。他朝我和老爺子行作揖禮。後來,他就隻吃了那盤小蔥拌豆腐,一口不剩的吃完了,在八珍樓裡嚎啕大哭……”
“後來,我和老爺子才知曉,在楊總鏢頭和夫人白手起家前,日子一直清貧,有時候一走就是離家數月,最想念的就是家中夫人做的那手小蔥拌豆腐。清單,平常,卻伴隨了他整個年少……”
“他用過很多方法,讓自己變得忙碌,讓生活中抽不出任何一點時間去感觸和體會變化,徒增感傷,那一切都沒有變化。”
“直到那一天,旁若無人地哭著吃完那一整盤小蔥拌豆腐,他在八珍樓坐了一整宿,從日落到拂曉……”
賀老莊主杵在原處,許久都未反應過來。
王蘇墨輕聲道,“所以,賀老莊主,治好楊總鏢頭的,從來不是八珍樓,而是金夫人那句——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
——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無論我在哪裡,你在哪裡。唯有如此,我才能寬心在家中等你。
【昏黃燈盞下,纖瘦的身影疲憊得打了個嗬欠,才緩緩放下手中納好的鞋底。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光漫長卻踏實。
納好的鞋底,穿了一雙又一雙。
時光荏苒,又是一個新春,一日三餐,一雙身影,柔軟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