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放下背上的三八大蓋,和裝著土豆棒子麵的口袋,沒留意到爹娘異樣的神色。
他掀開鍋蓋,濃鬱的肉香蒸汽撲麵而來。
鍋裡的大塊狼肉,在咕嘟翻滾的暗褐色湯汁裡沉沉浮浮,旁邊飄著幾塊燉得半透明,吸飽了油脂的土豆。
他忍著蒸汽的滾燙用筷子戳了戳。
肉還欠點火候,但香味已經十足十。
他臉上露出笑容,指揮著灶台上的二姐,語氣輕鬆地道:“再多切點土豆塊進去燉!燉得又麵又香,跟肉一樣好吃。”
“燉得冒泡了盛出來放瓦罐裡,肉湯凝成凍,隔頓熱了吃一樣噴香,能頂好幾天。”
王秀梅看著兒子往那肉多湯少的鍋裡嘩啦啦倒土豆塊,再瞅瞅旁邊空了大半的棒子麵口袋,心口像被針紮了一下。
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吃吧吃吧,欠著那山一樣的債,說不定真就是……臨進去前最後一頓葷腥了!
她背過身,偷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而蹲在陰影裡的陳大山,還是悶著一言不發,吧嗒吧嗒的抽煙聲更響了,像是在無聲地發泄著什麼。
“土豆下了鍋就差不多了,咱家留個兩三頓的量夠吃了。”
陳冬河一邊扒拉著鍋裡的土豆一邊盤算。
“剩下的肉,等會兒我勻出來兩份,給二叔三叔家送過去。他們兩家日子也緊巴,多少讓娃兒們也沾點葷腥。”
他抬頭看了看廚房,不見李雪的身影,忍不住問道:“小雪回去了?”
王秀梅穩了穩情緒,點頭:“看天擦黑就回去了。她娘喊得急。怎麼?”
陳冬河點了點頭,利索地把鍋裡燉得差不多的肉先撈出兩大塊:
“她幫了這麼大忙,就留了一小塊肉說拿回去嘗嘗,夠乾啥的?!”
“我得再給她家端一碗過去,光讓人閨女幫忙,一點東西不落著,說不過去。”
他一邊盛肉一邊嘀咕,聲音裡帶著點年輕人少有的體恤。
王秀梅看著兒子麻利盛肉,念念叨叨的樣子,心裡那個模糊的念想突然又清晰起來。
她看著兒子的側臉,微微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輕聲問:“冬河,你……覺得小雪這閨女咋樣?中意不?”
陳冬河盛肉的動作猛地頓住,臉上露出明顯的尷尬,乾咳了兩聲:“娘……您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現在這德行……”
他掂量了一下撈起的肉,苦笑著搖頭,聲音低沉下去。
“背著三百塊不知道啥時候能還清的債,肩上還扛著爹娘的擔子。三天之內,我得把這事平了!”
“其他的我就一個念頭:讓咱家鍋裡有糧,碗裡有肉,能讓您二老還有小妹吃上飽飯穿暖衣。”
“等家裡日子好過了,像個正經人家的光景了,再琢磨娶媳婦兒的事吧!”
“至於小雪……”陳冬河看著碗裡熱氣騰騰的狼肉,語氣誠懇又無奈,“人當然好,模樣性子都沒得挑,乾活兒也麻利。”
“您兒子我又不是瞎子木頭,要說不喜歡那是假話。可我現在……不能拖累人家姑娘!”
“跟著我過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整天提心吊膽的日子?我沒那個臉!”
他把盛滿肉的大碗放在鍋台上,發出輕輕一聲磕碰響。
牆角一直悶不吭聲的陳大山突然狠狠把煙袋鍋子往凍硬的泥地上磕了磕,發出“梆梆”兩下悶響。
他抬起頭,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掃視著院子裡的老婆孩子,聲音不高,但字字像凍透的鐵塊砸在地上:
“咋?你爹我這副老棺材瓤子還沒躺下呢,這個家就輪到你當家作主了?你安排得挺明白啊?”
他吸了口氣,仿佛在平複什麼,語氣更沉了幾分:“你三嬸兒,剛才來過了。”
陳冬河愣了一下,立刻看向他爹:“三嬸兒?她來……”
陳大山沒看他,隻是重新往煙鍋裡慢吞吞地塞著煙葉子:“沒聽錯,是你三嬸兒。她摸了六十塊錢過來。”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該怎麼說。
“你三叔那人……軸,你也知道。能讓他鬆口給你三嬸兒拿錢,不容易。”
他用煙袋杆指了指門外黑黢黢的夜色。
“明兒個,我跑一趟縣城。看在那陳老臉的份上,豁出老命求去,應該……多少能再劃拉點兒湊上個數。”
他收回目光,第一次直接而嚴厲地盯著陳冬河。
“等湊齊了這筆要命的錢,你給我記住了,往後的日子,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彆再出去惹是生非,給家裡招禍!再有下回……”
他牙齒磨了磨,那後半截狠話到底沒完全說出來。
“你這糟老頭子胡咧咧啥!”王秀梅難得硬氣地剜了陳大山一眼,嗔怪道:“孩子好不容易出息了,能打狼了,一家人難得吃頓好的,你說那些沒滋沒味堵心窩子的話乾啥?”
陳冬河默默聽著爹娘的話,心卻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上一輩子,老爹就是帶著這一樣的決心,去了縣城借錢,結果呢?
昔日的所謂“老交情”在聽說他爹腿腳不利索,家裡又欠下巨額外債後,眼神立刻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