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獨自站在漸漸冷清下來的院子中央。
冬夜的風掠過,吹散了些許彌漫的酒氣,他眼神清亮如寒夜的星子,哪裡有半分醉態?
旁人看他腳步略顯虛浮,隻當是微醺。
隻有他自己清楚,那幾大碗刀子般燒喉的烈酒,在他這副異於常人的身軀裡不過是匆匆走個過場,掀不起半點波瀾。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忙著分菜,臉上泛著油光笑意滿足的鄉親……
掃過吭哧吭哧搬著桌凳,累得哈出白氣的漢子……
掃過在寒風裡凍得臉頰通紅,雙手浸在油水裡不停清洗,互相說笑盤道的婆娘們……
記憶的閘門豁然洞開。
屯裡這些老老少少,當年……他還是個半大毛頭小子時,因為舊日一點恩怨,被幾十號提著棍棒砍刀的外鄉地痞一路追攆到屯口。
眼看就要被圍住挨打甚至砍殺,是老支書張福貴,掄起那柄打鐵用的沉重油錘,豁出全身力氣,“咣咣”地砸響了掛在老槐樹杈子上那口生滿黃鏽的破鐘。
那急促得撕心裂肺的鐘聲,硬生生撕碎了冬日黃昏的死寂。
呼啦啦!
拿著鐵鍬、洋鎬、鋤頭、耙子……屯裡的壯勞力如同被驚醒的獅群,從自家低矮的土坯房裡、柴草垛後麵蜂擁而出。
彙成一股黑壓壓、不可阻擋的人流。
那幾個平時總敲打他“街溜子不成器”的老叔伯,當時竟也瞪圓了眼珠子。
揮著磨得鋥亮的帶齒耙子,死死擋在他這個不成器的小子身前,對著那群追來的凶神惡煞外鄉人炸雷般地怒吼。
“滾出我們屯!哪個龜孫敢動咱陳家屯的陳小子一根汗毛,腿給他敲折嘍!”
“特娘的哪個狗日的再敢摸過來,狗腿打斷!扔後山喂野狼!”
……
那震耳的怒吼!
那些擋在身前如山如嶽的脊梁!
那些鐵器在冬日黃昏最後一點慘淡陽光下閃爍的冷光!
這些年,一直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坎上,從未冷卻。
所以今天,這些帶著油花和肉香的剩菜,他分得心甘情願,沒有半分不舍。
他陳冬河,念的是這份情!
陳冬河的婚宴熱熱鬨鬨,一直喝到了暮色四合時分。
鄉親們臉上都泛著酒酣耳熱的紅光,儘興而歸。
院門口掛著的兩盞紅燈籠在寒風裡晃悠,映著雪地一片暖色。
奎爺顯然喝高了,一條胳膊沉沉地搭在陳冬河肩頭,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了過來。
他舌頭有些發硬,眼神裡帶著深深的愧意,噴出的酒氣混著旱煙味兒:
“冬河哇,你托俺辦的那樁事……建材,遇到坎兒了。”
他用力拍了拍陳冬河的胳膊,厚實的棉襖發出悶響。
“不是俺老奎這張老臉不好使,是縣裡眼下火急火燎地要紅磚!上頭都批了條子啦,緊急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