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佝僂著背,像一株被狂風驟雨摧折了半生的老榆樹,枝乾扭曲,葉片凋零。
周圍鄉親們投來的目光,有同情,有歎息,也有壓低的,如同針尖般的議論,終於戳破了他強撐多年的,早已千瘡百孔的硬殼。
積蓄了十五年的委屈,屈辱和絕望,再也關不住那沉重的閘門。
渾濁的老淚混著臉上的溝壑縱橫流下,砸在腳下夯實的泥土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嗚咽。
緊接著,那哭聲便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積年的苦楚和此刻走投無路的悲愴,在陳冬河家的小院裡轟然炸開。
嘶啞,悲涼,震得人心頭發顫。
“冬河啊!”
他猛地向前一撲,枯瘦如柴,指節粗大的手死死攥住陳冬河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凸起:
“我老宋……這輩子,沒乾過啥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拍著這腔子裡的良心說,咱沒害過人呐!”
他捶打著自己乾癟的胸口,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我就想著,本本分分,種好地,交夠公糧,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祖宗……”
他哽咽著,肩膀劇烈地抖動,每一次抽泣都牽動著佝僂的脊背,發出痛苦的咯吱聲。
“可這兩天……這兩天的事,它……它把我這老臉,把我這顆心,都撕得稀巴爛啊!連渣都不剩了!”
他猛地吸了下鼻子,那聲音帶著濃重的痰音和絕望,用洗得發白,磨出毛邊的粗布袖子狠狠抹了把臉。
但那淚水如同泉湧,怎麼也止不住。
“我那婆娘,你是知道的!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我就像生產隊那頭拉磨的老瞎驢,蒙著眼,任她打罵,任她使喚!”
“生產隊那會兒,全家的工分,就靠我這一副肩膀扛!”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啊!我赤著腳,踩在結冰碴子的稻田裡收稻子,腳底板凍得裂開大口子,血水混著冰水……鑽心的疼啊!她在乾啥?”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血絲,眼珠子瞪得通紅。
“她在熱炕頭上嗑瓜子,跟人扯閒篇!”
“分地了,包產到戶了,好容易盼著分到手兩畝還算肥的地,我當牛做馬伺候著,起早貪黑,指望著能有點餘糧,喘口氣……她呢?她咋說的?”
“她說!除了交公糧,剩下的糧食,一粒都不許留!全得給她那娘家人送去!我不答應?嘿!”
他猛地解開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褂子,露出裡麵同樣破舊的汗褂。
再一把扯開汗褂,露出肋骨根根分明,如同搓衣板般的胸膛,以及背上那幾道新舊交疊,猙獰可怖的紫黑色淤痕。
有些已經結痂發黑,有些還透著新鮮的青腫。
“她兩個好兄弟,我那親親的小舅子,趙大虎,趙二虎,拎著鋤頭把就上門了!”
“理論?那是往死裡打啊!打得我三天爬不起炕!我這把老骨頭,差點就交代在他們手裡!”
圍觀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幾個年輕氣盛的後生,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睛都紅了。
幾個婆娘彆過臉去,不忍再看。
“我……我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