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水是十年前進煙廠的。他清楚記得,那天春日的陽光,像一層薄金,輕輕灑在太平卷煙廠的大門上。1988年3月5日,林秋水站在那扇斑駁的鐵門前,心跳得比廠區鍋爐的蒸汽還要急促。他穿著父親特意為他買的黑尼子上衣,筆挺,合身,像是穿上了人生的第一套戰袍。腳上是新買的皮鞋,鞋麵鋥亮,每走一步,都發出清脆的“嗒嗒”聲,仿佛在向這座老廠宣告:我來了。
他手中拎著一個黑色提包,裡麵裝著算盤、賬本、鋼筆,還有他在太平商貿學院四年苦讀的全部心血。那算盤是他母親親手用紅繩串的,珠子圓潤,撥動時清脆如雨打芭蕉。他知道,這不隻是一個出納的工具,而是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工業會計世界大門的鑰匙。
林秋水的父親,林承賢,是林家莊公社企業站的書記兼站長。企業站就建在自家房子後頭,與自留地隻隔一道矮牆。小時候,他常跟著父親去地裡收割煙葉。那是一片金黃的世界,煙葉寬大厚實,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風一吹,整片煙田便如海浪般起伏,沙沙作響,像是大地在低語。
煙葉的氣味並不好聞,濃烈、刺鼻,帶著一股泥土與焦糖混合的苦香。可林秋水卻莫名地喜歡。他喜歡看父親蹲在地頭,掐著煙葉檢查成色;喜歡聽父親說:“這煙葉,曬乾了,進了煙廠,就能變成一包‘梅花’,抽的人多了,咱們公社的日子也就紅火了。”
那時,他不懂父親話裡的深意,隻覺得煙葉香,煙廠遠,而父親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一根撐起家鄉的柱子。
如今,他竟真的走進了這座父親口中“紅火”的煙廠。
組織科在路西那棟老辦公樓裡,樓牆斑駁,窗框漆皮剝落,可門牌卻擦得鋥亮。郭科長是個轉業軍人,說話像打槍,乾脆利落:“林秋水是吧?大學生,太平商貿學院財會專業,畢業後在太平市紅星飯店當過半年多會計。各方麵條件都符合煙廠招聘乾部的條件。現在財務科正缺人,你直接去報到。銀行出納崗位,馬上上崗。工齡從月初起算,按照乾部待遇執行。其他事,我來辦。”
林秋水還未來得及道謝,郭科長已低頭批文件,仿佛送走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任務。
他不敢耽擱,拎著提包,快步穿過廠區。三月的風還帶著寒意,吹得他額前的碎發微微顫動。他想起在飯店當會計的半年,每天核對飯票、算菜錢,簡單,重複,像一潭死水。而這裡,是奔流的河,是轟鳴的機器,是成千上萬職工的生計所係。
財務科在路東辦公樓一層。推開門,一股濃重的油墨味撲麵而來。老式木桌一字排開,桌上堆滿賬本、單據、支票,像一座座小山。算盤聲劈裡啪啦,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茶杯裡升騰著熱氣,混著紙張與茶香,織成一片忙碌的網。
“請問,哪位是李科長?”林秋水用濃重的鄉音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聲音一落,辦公室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有好奇,有打量,也有幾分審視。
一位三十出頭的女會計抬起頭,格子襯衫洗得發白,頭發紮得一絲不苟。她笑了笑:“你是新來的?李科長在裡屋。”
林秋水點點頭,心跳如鼓。他一步步走向裡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推開那扇半掩的門,隻見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正伏案審閱憑證。她穿著深色職業裝,短發利落,眼神銳利如刀,手指在紙頁上輕輕滑動,紅筆不時勾畫,動作精準得像一台精密儀器。
這便是李金蘭科長。
“您就是李科長吧?”林秋水站得筆直,雙手緊握提包帶,“我是林秋水,組織科讓我來報到。”
李科長抬起頭,目光如探照燈般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語速飛快:“多大了?哪畢業的?學什麼專業?”
“二十二歲,太平商貿學院,財會專業。”
她嘴角微揚,略帶調侃:“你這打扮,倒不像二十二,像三十二。”
話音未落,外屋傳來一陣哄笑。一個清脆的女聲笑道:“可不是嘛,像個剛當爹的!”
林秋水臉一紅,卻不敢笑。他知道,這是考驗,是這間辦公室對新人的“接風洗塵”。
李科長也笑了,語氣卻緩了下來:“王海霞懷孕了,反應大,好幾天沒來。你來得正好,直接上崗。沒人帶你,有不懂的問我。”
她指了指一張空桌,嶄新的賬本、空白支票、鋥亮的算盤,靜靜等待著它的主人。
“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負領導信任!”林秋水聲音堅定。
他坐下,深吸一口氣,翻開賬本。工業會計,與他在飯店做的商業會計截然不同。成本核算、生產流程、材料領用、車間報表……每一個科目都像一道陌生的門,等著他去推開。
而這天,財務科的人多得像趕集。原來王會計多日未上班,積壓的業務全堆到了今天。有人排隊領支票買原料,有人拿著廠領導批條來買煙,那時煙廠允許少量對外零售,但必須“有批條”。隊伍從屋裡排到院外,彎彎曲曲,像一條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