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水在太平煙廠上班後的第五天,李科長帶他去參加銀行人員的應酬。地方選在橋西的中和軒飯店,一家開了幾十年的老字號回民館子。門臉占了一層樓的底商,裡麵收拾得乾乾淨淨,木頭桌椅磨得油光發亮,牆上掛著褪了色的民族風情畫,昏黃的燈光照下來,給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暖意。
“小林,這頓飯可不簡單。”李科長邊走邊低聲囑咐,“銀行管著咱們的錢袋子,招待好了,往後貸款、結算都順當。”
林秋水點點頭,手心有點冒汗。這是他頭一回正式參加廠裡的應酬,心裡七上八下的。他穿著那件黑尼子上衣,皮鞋擦得鋥亮,像是要去參加什麼重要儀式。
推開包間門,裡頭炭火燒得正旺。銅鍋裡的湯咕嘟咕嘟翻滾著,白霧騰騰,香氣直往鼻子裡鑽。一盤盤鮮紅的羊肉片碼得整整齊齊,旁邊擺著青翠的白菜、潔白的粉絲、金黃的豆腐皮。銀行的人已經到了,六個男同誌,個個滿麵紅光,談笑風生。
林秋水一看見那羊肉,心裡咯噔一下。
他從小不吃肉,母親信佛不敢殺生,家裡連隻雞都不敢養。每年年底賣豬的時候,他天不亮就跑得遠遠的,躲到草垛後麵,生怕聽見豬的慘叫。那聲音,像刀子似的,刻在他童年記憶的最深處。
他默默坐下,隻夾涼菜和素菜,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藏進碗裡。
“小林,來,嘗嘗這羊肉,新鮮著呢!”李科長笑著,親自給他夾了幾片。
林秋水猶豫了一下。這是工作,是應酬,不能掃大家的興。他硬著頭皮,夾起一片竹筍,放進鍋裡輕輕一涮,蘸上麻醬,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出乎意料,沒有異味,也沒有恐懼,隻有一股溫潤的鮮香在嘴裡化開,像春雪融化似的,悄無聲息地衝垮了他二十多年來的心理防線。
他抬起頭,看見李科長含笑的眼光,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李科長是回民。財務科請客,從來不選漢餐,這是對她的尊重,也是科裡多年來的默契。
這一口羊湯裡的竹筍,不光是食物,更是一份接納。
酒過三巡,氣氛越來越熱鬨。銀行的人輪番敬酒,財務科這邊,女同誌不喝酒,兩位師兄,李益民酒量差,三兩就倒,何田東雖然能喝,但一個人對付六個,漸漸有些招架不住。
李科長看在眼裡,轉頭問林秋水:“你酒量怎麼樣?”
林秋水一愣,隨即答道:“還行。”
“最多喝過多少?”
他腦子一熱,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逞強:“五六兩沒問題。”
其實他最多喝過半斤,那時候已經有點暈乎了。可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李科長眼睛一亮:“行,你上,替你何師兄擋一擋。”
她轉向銀行的人,笑著介紹:“這位是林秋水,王海霞身體不好,以後銀行出納就由他負責。往後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讓他多陪各位喝幾杯。”
話音剛落,敬酒的矛頭就轉向了林秋水。
“來,林會計,咱們走一個!”
“小林,我敬你!”
一杯接一杯,酒液辛辣,入口火辣辣的,幾杯下肚,反而覺得渾身發熱,頭腦異常清醒。他發現,自己的酒量,好像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後來同事們說,他那天喝了八兩多。喝到半斤時,酒勁上來了,光吃涼菜壓不住,他開始夾羊肉吃。一片,兩片,一盤,兩盤……火鍋的熱氣蒸騰,羊肉在鍋裡翻滾,變色,他夾起來,蘸醬,送入口中,鮮嫩的肉香和麻醬的醇厚在舌尖上交彙,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他一口氣吃了一斤多羊肉,還吃了十幾個肉餃子。
“林會計海量啊!”銀行的人紛紛讚歎,“酒量好,吃肉也厲害!”
林秋水笑著搖頭:“我不吃肉的,酒喝多了,才吃點。不過……味道確實不錯。”
從那以後,同事們介紹他時,總愛調侃地加一句:“這小林子,平時不吃肉,就愛吃涮羊肉和肉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