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林秋水踏入煙廠的大門,那股濃烈而獨特的煙草氣息便如老友般撲麵而來。它不是單純的煙味,而是香精香料、烘烤、焦糖與法蘭地酒香交織的複合氣息,像一條無形的絲帶,輕輕纏繞住他的呼吸,將他緩緩拉入這座老廠的歲月深處。
廠區中央,那根高聳的煙囪如一位沉默的巨人,日複一日地向天空吐出灰白色的煙霧。那煙,不疾不徐,像一封封未曾寄出的信,在風中緩緩飄散,又似在低語著煙廠幾十年的興衰與榮光。
“這味道,真帶勁兒!”林秋水深吸一口氣,心裡暗暗感歎。他從小在林家莊長大,聞慣了柴火、泥土與莊稼的氣息,從未想過,一種植物的香氣,竟能如此醇厚、如此深邃。
走進車間,轟鳴聲如潮水般湧來。巨大的機器整齊排列,像一支不知疲倦的鋼鐵樂隊,奏響著工業時代的奮進之歌。工人們身著藍白相間的工裝,在流水線旁穿梭,動作嫻熟,眼神專注。每一道工序,都精準得如同鐘表齒輪的咬合。
煙葉從倉庫運來,帶著田野的餘溫,首先進入回潮工序。巨大的回潮設備如一個溫暖的懷抱,將乾燥的煙葉輕輕包裹。水汽如細雨般均勻灑落,煙葉在適宜的溫濕度中漸漸舒展,從枯黃變得油亮,仿佛從沉睡中蘇醒,重新煥發生機。
林秋水湊近觀察,忍不住想:“這煙葉,跟我小時候家裡種的,形狀差不多啊。”他想起父親在自留地裡彎腰收割的身影,想起那片金黃的煙田在陽光下泛著油光的景象。
接著,煙葉進入切絲機。鋒利的刀片高速旋轉,寒光閃爍,將煙葉精準地切成寬窄一致的煙絲。切好的煙絲色澤金黃,如秋日麥浪,質地均勻,散發著陽光與土地的香氣。
“這切絲機,可比咱村裡切菜的刀快多了!”林秋水忍不住感歎。他想起小時候幫母親切蘿卜,那把鈍刀磨得手都酸了,卻還是切得歪歪扭扭。
煙絲隨後進入烘絲環節。長長的烘絲管道內,溫度與風速被精確調控。煙絲在溫暖的氣流中緩緩前行,水分被均勻蒸發,風味被進一步凝練。那濃鬱的香氣愈發濃烈,彌漫在整個車間,讓人沉醉。
“這味道,真香!”林秋水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氣。他雖從小不吃肉,但煙味卻讓他感到親切,那是父親坐在院子裡,吧嗒吧嗒抽旱煙時的味道。
最後是卷製工序。卷接機高速運轉,將煙絲均勻鋪在雪白的卷煙紙上,迅速卷成緊實的煙支。每一支都粗細一致,外觀光滑,宛如一件件精美的藝術品。
“這機器,可真夠神奇的!”林秋水驚歎,“煙絲進去,煙就出來了。”
成品煙支經過檢測,被整齊裝箱,運往全省各地。這些卷煙,帶著煙廠的溫度與靈魂,走進千家萬戶,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來煙是這樣造出來的!”林秋水暗自思忖,“我爹要是知道,肯定會高興壞了。”
在他自己看來,到煙廠工作,不過是人生中一次普通的轉折,像平靜湖麵泛起的一圈漣漪。可對村裡的親戚和同學而言,這卻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那時候,能在省會太平市工作的人本就寥寥無幾,而林秋水不僅在市裡上班,還恰好在煙廠緊挨著發往月光縣的長途汽車站,離市中心人民商場也隻有兩站路。這位置,簡直是“黃金地段”。
“老林家的秋水,在省城煙廠上班啦!”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在村裡傳開。
從此,林秋水的辦公室成了“接待站”。每天中午前,總有人陸陸續續找上門來。他們眼神熱切,滿懷期待,仿佛林秋水是他們在市裡的“靠山”。
“秋水啊,我到太平了,你在哪呢?”電話那頭,老家同學的聲音充滿興奮。
“我在廠裡上班呢。”林秋水回答。
“那我來廠裡找你啊?”同學迫不及待。
來的人五花八門:有來買嫁妝的,有出差路過的,有從外地倒車特意來看他的。他們嘴上說著“順道看看你”,可心裡都打著同樣的算盤:蹭頓飯,買幾條便宜煙,最好還能白拿幾盒。
“秋水啊,你最近身體可好?”來人先是寒暄。
“挺好的。”林秋水禮貌回應。
“我這次來,是給俺舅舅家的閨女買嫁妝的,”話鋒一轉,“你在煙廠財務科上班,能不能幫我搞幾條‘靈參’煙?結婚用。”
林秋水始終記得父親的叮囑:“千萬不能得罪村裡的人。有些人覺得你對他好是理所當然;可你要是得罪了他,他能滿村子說你壞話,連累家裡人。”
所以,他總是拚儘全力,熱情招待每一位來訪者。笑容真誠,話語親切,生怕有一絲怠慢。
“沒問題,”他爽快答應,“我儘量想辦法。”
可這“儘量”,卻讓他陷入了無儘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