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先前嘲笑那丟函男子的錦衣公子站起身來,用玉筷輕敲酒杯。
叮叮數聲清脆響起,壓下了堂內細微的喧嘩。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既然暗香姑娘已開嗓獻藝,接下來便是第二環節,飛花令。諸位可各顯才學,且看今夜誰能得暗香姑娘青眼,博得入室清談的機緣!”
“好!”
“劉兄快開始吧!”
陳子安側過身,向展鵬飛與王清遠這邊略傾,壓低了聲音道:“此人名叫劉正直,與我是同窗,向來恃才傲物,最愛攀附權貴,對我們這些寒門子弟,麵上客氣,眼底是從不多看一眼的。”
王清遠聽了,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卻又生出新的疑惑。
他目光在陳子安身上那件雖合體卻略顯嶄新的袍子上掃過,低聲道:“陳兄不是說令尊曾做過刑名,再觀陳兄衣著氣度,不似尋常寒門。何況這‘韻音宮’的預約函,所費不貲……”
陳子安聞言,麵皮微微一熱,顯出些赧色,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微不可聞:“不瞞二位,家父正直凜然,並無俸祿以外的其他收入。我這身袍子是臨行前向一位闊綽同窗借的。至於買函的銀子……是我平日省吃儉用,束脩分文不動,攢了半年有餘。”他說到此處,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那垂著的紗幕,眼中閃過一絲混雜著渴望與卑微的光,“隻為……能得暗香姑娘垂憐,體會一番何為紅顏知己,溫柔滋味。”
王清遠聽得耳根一熱,低低斥了一句:“無恥!”
展鵬飛在一旁,臉上卻是一片茫然。他自幼長於草原,後漂泊江湖,所曆皆是刀光劍影、恩怨分明,實在難以理解,為何有人願為見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一麵,如此大費周章,耗費心血。
那廂,劉正直已揚聲道:“我便開個頭,以‘花’為令,獻醜了!”他負手踱了一步,抑揚頓挫吟道:“東風夜放花千樹。”
滿堂頓時響起一片喝彩。
有人起身接令:“昨夜閒潭夢落花。”
這一開頭,自認文采不凡者紛紛起身:
“亂花漸欲迷人眼。”
“日出江花紅勝火。”
“霜葉紅於二月花。”
“映日荷花彆樣紅。”
……
輪到陳子安時,他從容起身,先向四周略一拱手,緩聲道:“淚眼問花花不語。”
此句一出,滿堂掌聲。
一句含二“花”,確見巧思,且情致宛轉,不落俗套。
劉正直麵色微沉,手中酒杯捏得緊了。
“妙啊!”
“劉公子可能接上?”有人起哄。
劉正直眼珠急轉,半晌對不出來,麵上掛不住,隻狠狠剜了陳子安一眼。
便在此時,一個清越聲音從容響起: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滿堂倏靜。
那字句間透出的肅殺崢嶸之氣,恍若金戈鐵馬破開溫軟香風,震得眾人一時無言。所有目光都投向那發聲的少年,正是王清遠。
陳子安側目望去,眼中訝異。
王清遠心中傳音給展鵬飛:“這詩是我父親友人所作,我偶然記下,沒想到……”
展鵬飛回音:“清遠兄弟,看情況,你這是要贏了……”
喝彩聲轟然響起,連紗帳後也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不可聞的歎息。
暗香姑娘柔聲問,那聲音透過紗幕,少了些清冷,多了絲探究:“這位公子麵生,並非棲鳳郡人士吧?如此才思,氣象不凡,想必也是一方才子。”
王清遠正要答話,陳子安卻搶道:“這位是王遠清公子,那位是展飛鵬公子,皆是從外地慕名而來,特為一睹姑娘芳容。”
王清遠隻得點頭。
紗帳後,暗香透過薄紗,隱約見那王公子唇紅齒白、身形纖秀,心下微動,頰邊泛起淡紅。她招來貼身丫鬟,耳語幾句。丫鬟聽後也是抿嘴一笑,快步走向王清遠。
“王公子,”丫鬟低聲道,“姑娘請您曲終後,移步內室一敘。”
展鵬飛睜大雙眼,好奇後續發展。
陳子安則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拍了拍王清遠的肩。
滿堂賓客或羨或妒,私語窸窣。
王清遠卻僵在原地。
他握著微溫的酒杯,看著琉璃地麵下潺潺流水與遊動的紅鯉,隻覺滿室暖香熏得人頭暈。他本隻是好奇來看個熱鬨,怎料真要進內室?他一個女子,若被識破……
琴聲再度響起,此番曲調旖旎婉轉,儘是纏綿之意。
不過片刻,“暗香姑娘留客”的消息便傳了出去,引得閣外不少人探頭探腦。皆知暗香這兩年間隻留過兩次客,而那二人後來竟都高中三甲。坊間遂傳:得暗香春宵者,必是明日殿試翹楚。
眾人紛紛想結交一二。
王清遠鞋尖蹭著地麵,恨不得鑿個洞溜走。展鵬飛卻仍與陳子安飲酒閒聊。她傳音道:“展大哥,我……我真要去與暗香姑娘同寢了,你不著急?”
展鵬飛回音:“清遠兄弟既說常經曆這般場合,何必緊張?”
王清遠語塞,怕被看輕,又恐身份敗露,心下亂成一團,隻得硬著頭皮等曲終。
曲終人散時,丫鬟提燈引路,王清遠隨她穿過幾重珠簾,步入內室。
室內不似外堂奢華,卻處處雅致。
窗前一張花梨木書案,擱著未寫完的信箋,墨香淡淡。
左側月洞門懸著藕色紗帳,內裡可見一張雕花臥榻,錦被繡枕皆是素雅顏色。右側多寶格裡擺著些瓷器古玩,最顯眼的是一架焦尾琴,琴邊香爐青煙嫋嫋。
暗香已卸了麵紗,坐在桌邊沏茶。
她約莫十八九歲,眉眼如畫,氣質清冷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見王清遠進來,她起身微微一福:“王公子請坐。”
王清遠拱手還禮,刻意壓低嗓音:“多謝姑娘厚愛。”
兩人對坐,暗香遞來一杯茶:“公子那兩句詩,氣象崢嶸,非尋常文人可作。”
王清遠心下一緊,麵上鎮定道:“是在下多年前聽一位遊方詩人吟過,記在心裡罷了。讓姑娘見笑。”
暗香眼中閃過一絲疑色,卻含笑點頭:“公子過謙。”她頓了頓,似隨意問道,“聽口音,公子雖不是棲鳳郡人士,但也是帶著柳川之音?年紀輕輕如此才華,想來也是官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