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第四境的修士,尚不敢知天數,這小兒卻在此大言炎炎?
沈羨見此,神色微變,不好言語。
不過,心頭對鶴守道人也生出幾許惡感。
這是有道全真?這是自私自利的國之蛀蟲!
你既修太上忘情之道,那為何不效仿先賢,不食景粟?進深山老林當野人?
為何還要接受世人香火供奉,還有朝廷撥付的道田?
沈羨壓住心頭翻湧的怒斥之意,道:“老師,聖人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乃是……”
鶴守道人輕輕拂袖,截斷話頭,不悅道:“今日並非講課之日,來人,送客。”
說著,鶴守道人不再多說其他,轉身離去。
沈羨麵沉如水,心頭冷笑漣漣。
他本來想辯經,但鶴守道人根本不給他辯經的機會。
這會兒,他深深體會到什麼叫道不同,不相為謀。
“昨日,老師讓學生做道詩,昨日做的不佳,今日就再做一首詩,贈予老師。”沈羨說著,來到一旁的書案,在黃表紙上刷刷寫了起來,龍蛇而動,紙上雲煙。
“告辭。”
沈羨寫完,將毛筆放下,朝著鶴守道人的背影行了一禮,而後轉身離去。
而鶴守道人手持一柄銀絲拂塵,走到門檻,聽到身後少年的聲音,腳下頓住,原本如平湖的麵容微微一動。
而薛芷畫身形一閃,已經拿起黃表紙,輕輕念起了起來。
【天下興亡多少事,不儘長江滾滾流。遠看風擺荷葉,近看病馬歇蹄,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大夢一場終須醒,無根無極本歸塵。】
一襲紅裙的薛芷畫,嘴角噙著笑意,說道:“當真是好詩,這要不是親眼見一個少年所寫,某還以為是哪位第八境的仙人所寫的呢。”
不想小小的穀河縣,還有這等少年俊彥?
天下興亡多少事,不儘長江滾滾流。
這般雄闊的氣象,如是太後見之,必定愛甚,細細賞玩。
病馬歇蹄,究竟誰是病馬?罵誰呢?
三花聚頂……腳下騰雲,更是用真假之辨來對某些仙道中人的怒斥。
可以說,這首詩,或者說詩詞的組合,將天下之事與道家的長生逍遙完美融合,以天下蒼生為念,指出所謂的《逍遙遊》不過是幻夢一場,最終無根無極,歸於塵土。
薛芷畫身為京都高門子弟,薛國公之後,從小被精心培養,又接觸頂層,如何不知這首詩的意象?
鶴守道人此刻也怔怔呆立在原地,細細品味著沈羨遺留之詩,麵色變幻,道心心湖內就泛起圈圈漣漪。
這是嘉靖皇帝最後落幕之時的詩句,最後兩句在電視劇中並未出現,卻更增添了幾許帝王落幕時的悲涼。
有什麼比登極一國的一國之君,在萬年求長生無望,發現幻夢一場時的感慨,更具衝擊力?
可以說,這等禦極一國,登臨九州萬方的人皇心境,遠遠非一個想要化凡通神的第四境道人可比。
長生,逍遙遊,終究不過幻夢一場!
最後似乎印證著昨日的《莊周夢蝶》。
可以說這是一首嘲諷度拉滿的道詩,與昨日自詡逍遙的【雲在青天水在瓶】,形成了一個完美閉環。
背後是一位曾經執掌億萬黎庶蒼生的帝王,他人生的演繹。
愈是修為精深的道人,愈是感受到其中的曆史厚重和人道滄桑。
於無聲中見雷霆!
薛芷畫越看這首詩,越是喜歡,打算拿回去慢慢賞鑒,說道:“前輩,這首詩不妨送我如何?”
鶴守道人恍然回過神,悠悠道:“你既喜歡,拿去就是。”
薛芷畫喜滋滋收了,飄然出了青羊觀。
待薛芷畫離去,鶴守道人也撫去了道心之湖上泛起的圈圈漣漪。
“我有三德,曰勤,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鶴守道人的聲音在青羊觀響起,蒼老而腐朽,似在無力地反駁。
唯有偏殿中的太清道祖,幾案前的三足青銅香爐,幾縷青煙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