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偏殿——
天後將目光投向沈羨,問道:“先生說以內法外聖,可人言,法家失之於嚴苛酷烈,如前朝之大許,濫發徭役,嚴刑峻罰,僅僅二世,即為天下黎民所棄,而我大景太祖禦極之後,寬省刑罰,輕徭薄賦,遂成洪熙盛世。”
這也是道家黃老學說在大景盛行的緣由,汲取了前朝滅亡的教訓。
“時移世易,當因時而變,不可拘泥古法,抱殘守缺。”沈羨道。
而長公主看向那少年,美眸異色湧動。
作為大景長公主,身在宮廷,對治國之道同樣熱衷。
沈羨道:“開國之時,天下方曆戰亂,民生凋敝,當休養生息,輕徭薄賦,執政者愛惜民力,秉持不折騰,少折騰的清靜無為之道,可迅速恢複國力,但如今大景立國已逾百年,世家門閥,郡望豪強自成藩離,百姓不患寡而患不均。”
其實,這些哪怕是道家的《周易》,也沒有說守祖宗之法一成不變,但國家發展和個人都有路徑依賴,都有思維慣性和曆史慣性,不好輕易掉頭。
黃老之學,的確是易學難精。
雖然他不會整什麼老馬遇上孔子的爛活兒,但周易裡剝離了神秘唯心主義的方法論,的確符合辯證法,算是農業時代的樸素辨證法,而非工業時代的科學係統辯證法。
天後鳳睛閃爍了下,此言與她所想不謀而合,感慨道:“宰輔陸象先曾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朕不以為然,遂罷其相。”
沈羨道:“周禮以禮樂教化世人,明尊卑,但天下百姓,才智、德行高低不一,當行法度,嚴明綱紀,寬嚴相濟,所謂才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先生讚成這些嗎?”天後聞言,柳眉之下的鳳睛,眸光灼灼地看向那少年。
沈羨道:“禮當下庶人,刑可上大夫。”
天後聞聽此言,心頭微震,又與她所主張不謀而合,而且能夠從少年的目光中看出,並非屈意迎合。
沈羨道:“公卿犯法,與庶人同罪!”
天後聞言,心頭大喜,道:“先生所言甚是。”
這會兒,高延福道:“娘娘,該傳膳了。”
天後點了點頭道:“宣。”
而殿中鎮國長公主看向那少年,暗道,怪不得這沈慕之得母後信重,這是句句都說在母後心坎裡。
……
……
趙王府
這是一座郡王宅邸,前後五重進,此刻燈火通明,明亮煌煌。
趙王楊攸行,一襲郡王的紫金蟒袍,頭上並未帶冠,以一根玉簪穿過發髻。
此刻,這位天後的侄子,微微閉上眼眸,坐在一張紫檀木太師椅上,身後的兩個侍女幫著揉捏肩頭,隨著侍女手法力道的輕重不一,眼尾如折扇褶皺的皺紋時散時束。
楊攸行四十多歲,身形健碩,臉膛白淨,鼻如玉梁,頜下蓄起短須,此刻閉眸聽書時,手中的一串佛珠,來回摩挲著。
中庭台上一個說書先生,身穿長衫,落座在條案之後,手拿驚堂木,正在講述著大景開國之時,太祖和麒麟閣功臣平定天下的事跡。
下首則是落座著一個身披紅色袈裟,臉膛如金鐘的光頭和尚,白眉白須,在道家治世的大景,佛門僧侶的出現,多少有些違和感。
其人名為法明,乃是如今白馬寺的新住持,或者說法明一直在為佛法東傳而奔走。
法明身後還有兩個小沙彌,一個胖,一個瘦,一手持木魚,一手持佛珠,侍奉左右。
隨著驚堂木響起,一回目也說完。
“啪啪……”
楊攸行睜開眼眸,輕輕鼓掌:“說的不錯,看賞。”
這會兒,王府的管事,吩咐下人準備了碎銀子,賞賜著正在說書的老者。
楊攸行轉眸看向下首落座的紅袍和尚,道:“法明大師當年應該見過我大景太祖,覺得我大景太祖如何?”
也就是楊攸行乃是天後的侄子,否則一般的官員斷然不敢私下裡評價大景太祖。
法明和尚目中倒映著搖曳的燭火,聲音因為回憶久遠之事而帶著縹緲:“當年貧僧在中土遊曆,曾前往西京盤桓,曾和師父見過太祖,師父說,紫氣東來,色成五彩,龜蛇沉淵,蒼龍欲出。”
“此誠雄才大略,天命之主。”法明和尚開口道。
楊攸行端起茶盅,啜飲了一口,笑了笑,問道:“那前朝大許煬帝,有人說其開鑿運河,溝通南北,三征異族,大師覺得可稱雄才大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