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漿在正午的日頭下泛著灰撲撲的光,我剛把第三袋水泥扛到三樓,褲腳就被工地積窪裡的泥漿浸得沉重。磚縫裡的野草蔫頭耷腦,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混著額角淌下的汗水,澀得眼睛發疼。工友們蹲在腳手架下吃飯,鋁製飯盒碰撞的脆響裡,突然有人吹了聲口哨——那聲音像根細針,刺破了午後的沉悶。
我順著他們的目光往下看,就看見楊璐站在工地入口的鐵皮棚下。米白色的真絲套裝裹著她依舊纖瘦的身子,領口彆著枚珍珠胸針,在灰撲撲的背景裡亮得刺眼。她的高跟鞋尖陷在混著碎石的泥漿裡,鞋跟微微傾斜,像是隨時要折斷的細枝。有個年輕工友放下飯盒,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陳哥,那是你家親戚?穿得跟電視裡的人似的。”
我沒說話,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繞,順著鏽跡斑斑的鐵梯往下走。每走一步,梯子就發出“吱呀”的呻吟,像在替我喊疼。楊璐的目光早落在我身上,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直到我站到她麵前,她才往後退了半步——動作很輕,卻像一道無形的牆,把我和她隔在兩個世界。
“陳跡,我們談談。”她的聲音比記憶裡更冷,尾音帶著慣有的不耐煩,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鱷魚皮包的金屬扣,“女兒學校要搞藝術節,非要請你這個‘大畫家’爸爸去講座。”她刻意加重“大畫家”三個字,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我跟她說你忙,她不信,鬨得飯都不吃。”
“小雨”兩個字撞進耳朵時,我突然攥緊了手裡的水泥袋提手,粗糙的紙袋磨得掌心發疼。離婚那年她才到我腰際,紮著兩個羊角辮,攥著我衣角哭著問“爸爸要去哪”,我當時沒敢回頭。現在該有十歲了吧?該長到我胸口高了,會不會還像小時候那樣,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時間,地點。”我嗓子發啞,像被砂紙磨過。楊璐報了下周三下午三點,又上下打量我一遍,目光停在我沾著水泥漬的工裝褲上,“你到時候收拾一下,彆穿成這樣去——給小雨丟人。”她頓了頓,從包裡掏出張紙巾,輕輕擦了擦指尖並不存在的灰,“聽說你現在住倉庫?跟撿破爛的似的。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跟蘇曼鬨僵?聽她的安排,你現在還是那個住洋房的畫家。”
我看著她精致的妝容,看著她眼裡倒映出的我——頭發蓬亂,衣服沾著泥,皮膚被曬得黝黑。曾經我們擠在出租屋裡,她會把熱湯端到我畫架旁,說“陳跡,你的畫一定會被人看見”;現在她站在我麵前,卻嫌我身上的汗味臟。風卷著工地的塵土吹過來,她下意識地捂住口鼻,珍珠胸針在陽光下晃了晃,晃得我眼睛發酸。
“說完了?”我問。她被我這句問噎了一下,臉色沉了沉,冷哼一聲:“講座完你就走,彆去跟小雨說些有的沒的。彆忘了,你現在連自己都養不活,彆耽誤她。”說完轉身就走,高跟鞋在泥漿裡崴了一下,她懊惱地跺了跺腳,罵了句“什麼破地方”,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飄進我耳朵裡。
那天晚上,倉庫裡的燈泡忽明忽暗,我對著牆角那塊撿來的碎玻璃照了又照。玻璃上的倒影模糊不清,隻能看見滿臉的胡茬,像瘋長的野草,眼窩陷得很深,眼下的淤青比煙灰還重。我抬手摸了摸臉頰,皮膚糙得能刮下泥來——這哪裡是畫家陳跡?分明是民工陳跡。
周苓端著熱水進來時,我還對著玻璃發愣。她把搪瓷盆放在我腳邊,蒸汽裹著淡淡的煤煙味飄上來,暖了暖我發僵的手指。“燒了點熱水,你洗洗吧。”她聲音很輕,像落在水麵的羽毛,又從床底翻出個鐵盒子,拿出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我昨天看你這襯衫皺得厲害,就熨了熨。”
襯衫的領口磨得有些起球,袖口還縫著一塊同色的布——那是我沒成名時穿的衣服,離婚時沒帶走多少東西,這件襯衫卻一直帶著。周苓拿著襯衫,手指輕輕撫平肩上的褶皺,燈光落在她發頂,映出幾縷細碎的白。“你女兒……一定很可愛吧?”她忽然說,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嗯。”我點點頭,喉嚨發緊,“小時候眼睛很大,像她媽媽年輕時……”像楊璐沒被生活磨出算計前的樣子,像她曾經也會對著我的畫笑出聲的樣子。可現在呢?小雨會不會已經被楊璐教得嫌我窮,嫌我沒本事?我不敢想,隻能盯著搪瓷盆裡的熱水,看著水麵的波紋晃來晃去,晃得心裡發慌。
去學校那天,我把胡茬刮得乾乾淨淨,穿上那件藍襯衫,又找周苓借了雙半舊的皮鞋。皮鞋有點擠腳,走在路上磨得腳後跟發疼,可我還是儘量把背挺直——我想讓小雨看見,她爸爸就算混得不好,也沒垮掉。
多媒體教室的窗簾是天藍色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斑。下麵坐著一群半大的孩子,嘰嘰喳喳的,像剛出巢的小鳥。我一眼就看見小雨,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穿著粉色的連衣裙,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彆著個蝴蝶結發夾。她的小臉繃得緊緊的,手指攥著裙子的邊角,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我走到講台前,把父親留下的舊筆記本放在桌上。筆記本的封麵已經磨破,紙頁泛黃,上麵記著父親畫了一輩子的心得。我沒講什麼高深的技法,隻說父親教我的事——說他帶我去後山看樹葉,教我看葉片背麵的脈絡,說那些脈絡像人的血管,藏著樹的心跳;說他教我畫風,不用畫線條,隻需要畫被風吹歪的狗尾巴草,畫飄在半空的蒲公英;說畫畫不是為了出名,是為了把心裡的高興、難過,都妥帖地裝在畫布裡。
我講的時候,教室裡很安靜,隻有窗外的蟬鳴偶爾飄進來。我看見小雨的手指慢慢鬆開了裙子,脊背一點點挺直,眼睛裡漸漸有了光——那光很亮,像小時候她看我畫畫時的樣子。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舉手,聲音軟軟的:“陳老師,風是有顏色的嗎?”我笑著說:“當然有啊,春天的風是綠色的,裹著青草的味道;秋天的風是金黃色的,帶著桂花的香。”孩子們都笑了,小雨也笑了,嘴角彎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講座結束後,孩子們圍上來要簽名,本子、課本,甚至還有個小男孩遞來一塊橡皮。我蹲下來,一筆一劃地寫,心裡又酸又暖。小雨擠在人群旁邊,看著我,沒過來。直到最後一個孩子走了,她才慢慢挪到我麵前,聲音小小的:“爸爸,你講得真好。”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心酸都湧了上來,眼眶突然就熱了。我蹲下身,想抱抱她,手剛伸出去,就看見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動作很輕,卻像一把冷刀,直直紮進我心裡。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想觸碰她頭發的衝動。
她的目光落在我襯衫的袖口上,那處縫補的痕跡很明顯。她又看了看我的手,我常年扛水泥、搬磚,手心布滿老繭,指關節上還有道沒愈合的小傷口。“爸爸,你現在是不是很窮?”她小聲問,聲音裡帶著童稚的困惑,“媽媽說你連好看的顏料都買不起了,說你再也不能畫畫了。”
我張了張嘴,想說不是的,爸爸還在畫畫,我在倉庫的牆上畫滿了小雨的樣子,畫滿了春天的風、秋天的桂花,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勉強笑了笑,聲音發顫:“爸爸在畫一種不一樣的畫,不需要很貴的顏料。”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指又攥緊了裙子:“哦……那,爸爸再見。媽媽在外麵等我。”說完轉身就跑,粉色的連衣裙像隻蝴蝶,飛過高高的門檻,飛進了走廊儘頭的陽光裡。我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慢慢蹲在原地。
窗外的陽光很亮,透過玻璃照在我膝蓋上,暖得發燙。孩子們的笑聲從走廊裡傳過來,清脆得像風鈴,可我覺得那些聲音離我好遠,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我摸了摸口袋,裡麵裝著周苓早上塞給我的一顆水果糖,糖紙是紅色的,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剝開糖紙,把糖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可心裡卻苦得發澀。
我知道,有些東西,就像小雨飛走的背影,就像我再也回不去的從前,可能永遠都找不回來了。風從窗戶吹進來,掀起桌上父親的舊筆記本,紙頁嘩嘩地響,像在替我無聲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