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裡的陽光比上個月更暖了些,斜斜地落在陳跡的畫架上,把畫布上那片鈷藍照得愈發透亮。他握著畫筆的手懸在半空,筆尖沾著一點赭石色,遲遲沒有落下——不是猶豫,是在等周苓遞來新的調色刀。
周苓正蹲在畫架旁,把擠好的鈦白顏料細細攪勻。她穿著陳跡的舊衛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了點檸檬黃,是剛才幫他調背景色時蹭上的。聽到陳跡的呼吸慢了半拍,她不用抬頭就知道他要什麼,指尖捏起那把磨得有些光滑的金屬調色刀,輕輕放在他攤開的掌心裡。指尖相觸的瞬間,陳跡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像是怕碰碎她指尖的顏料,又像是在確認她的溫度。
“這裡的線條再收一點。”周苓站起身,湊近畫布,目光落在那道剛畫好的銀灰色線條上。那線條是陳跡新風格的嘗試,不再是往日裡不管不顧的潑灑,而是帶著克製的力度,像琴弦繃到最緊時的震顫。她伸出指尖,虛虛地沿著線條劃了一下,“像你上次畫我側臉時那樣,帶點弧度。”
陳跡低頭看她,晨光落在她的發頂,碎發間還沾著一點淺灰的顏料,像撒了把星星。他沒說話,隻是按照她的意思,握著調色刀輕輕刮過畫布,銀灰色的線條瞬間有了溫度,順著鈷藍的底色蜿蜒,像是溪流繞過岩石。周苓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這畫室裡的空氣都是暖的——鬆節油的苦味淡了,煙草味裡混了她煮的陳皮茶的清香,連牆上那幅舊的顏料畫,都像是在晨光裡笑了。
陳跡最近的作品裡,總能看到周苓的影子。不是直白的肖像,是她遞顏料時手腕的弧度,是她坐在窗邊看書時垂落的發絲,是她笑起來時眼底的光,被他揉碎了,融進鈷藍的深海裡,藏在朱砂紅的火焰中,變成了比往日更沉、更軟的色彩。周苓成了他的助手,幫他洗畫筆、調顏料,把他隨手畫的速寫整理成冊;也成了他的模特,坐在畫室的舊藤椅上,從日出到日落,任由他把自己的模樣,一筆一筆畫進心裡;更成了他的靈感,有時候他對著畫布發呆,周苓遞一杯熱茶,說一句“你上次說想畫雨後天晴的巷子”,他就突然醒了,拿起畫筆,停都停不下來。
可這份平靜,像浮在水麵的荷葉,底下藏著看不見的暗流。
蘇曼是在一家畫廊的酒會上聽到陳跡的消息的。那天她穿著一身絲絨長裙,指尖夾著香檳杯,正和畫廊老板聊著下個月的展覽,旁邊兩個年輕畫家的竊竊私語,像針一樣紮進她的耳朵。
“你知道嗎?陳跡最近又開始畫了,風格跟以前不一樣了,聽說有個小姑娘一直在幫他。”
“小姑娘?就是上次在他畫室樓下待了好幾天的那個?聽說還拿了錢給他,幫他還了債呢……”
蘇曼握著香檳杯的手指緊了緊,杯壁上的水珠沾濕了她的指尖,涼得刺骨。她臉上的笑容沒散,眼底卻瞬間冷了下來。她蘇曼看上的人,就算是放手,也該是她先轉身,怎麼容得下一個不知名的小姑娘,撿走她不要的“舊物”?驕傲像一層鎧甲,裹著她心底的不甘,硌得她生疼。
她花了三天時間,通過圈內的朋友打聽清楚了周苓的底細——剛畢業不久,父親是個普通教師,沒什麼背景,唯一能和陳跡扯上關係的,不過是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歡”。蘇曼嗤笑一聲,把打聽來的地址揉成紙團,扔進垃圾桶。她要的不是周苓的底細,是讓這個小姑娘知道,有些東西,不是她這種年紀,這種身份,能碰的。
周苓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幫陳跡整理畫具。電話那頭的女聲很溫柔,說自己是《藝術視野》雜誌的記者,想約個時間采訪陳跡,聊聊他的新創作。周苓猶豫了一下,陳跡最近不喜歡接受采訪,但對方說“隻是簡單聊聊,不會打擾創作”,還特意把地點約在離畫室不遠的一家高級酒店咖啡廳,她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她特意換了件乾淨的白裙子,把頭發梳得整齊,又在鏡子前看了看——裙子是去年畢業時買的,有點舊了,但很乾淨。她沒化妝,隻是塗了點唇膏,怕顯得太青澀,又怕太刻意。走到咖啡廳門口時,她深吸了口氣,推開玻璃門,迎麵而來的冷氣裹著濃鬱的咖啡香和淡淡的香水味,讓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帆布包。
蘇曼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對著門口,一頭栗色的卷發披在肩上,穿著一件香檳色的真絲襯衫,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的翡翠手鐲,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周苓身上,像掃描儀一樣,從她的白裙子掃到她腳上的帆布鞋,最後停在她攥著帆布包的手上,眼底的輕蔑幾乎沒藏。
“周小姐,請坐。”蘇曼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聲音裡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雅,像是在施舍一個座位。她麵前的咖啡已經涼了,銀質的勺子放在碟子上,勺柄上沾著一點奶泡。
周苓坐下,把帆布包放在腿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包帶。“您……不是記者?”她看著蘇曼的穿著,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隻是還抱著一點僥幸。
蘇曼笑了笑,拿起勺子輕輕攪拌著已經涼透的咖啡,動作慢得像在表演。“記者?”她重複了一遍,語氣裡帶著一絲嘲諷,“周小姐,年輕真好,有資本做夢。”她抬起眼,目光像刀子一樣落在周苓臉上,“但夢總會醒的。陳跡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他需要的是能托起他的平台,不是一段廉價的露水情緣。”
“廉價”兩個字,像針一樣紮進周苓的心裡。她握著帆布包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但她還是挺直了背脊,迎上蘇曼的目光,聲音有點發緊,卻沒帶怯意:“蘇女士,您不了解現在的他。”
“哦?”蘇曼挑眉,放下勺子,身體微微前傾,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空氣中的香水味更濃了,壓得周苓有點喘不過氣。“那你了解他的過去嗎?”她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刻意的神秘,“了解他和他那位天才師弟林深的恩怨嗎?知道林深為什麼突然放棄畫畫,遠走國外嗎?”
周苓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聽過陳跡提起林深,隻是每次提到,他都隻是沉默,或者轉移話題,從沒有說過什麼恩怨。她張了張嘴,想說“我了解他”,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曼看著她的反應,眼底的得意更濃了。她繼續往下說,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周苓的心上:“那你知道他為什麼會被他妻子掃地出門嗎?是因為他賭光了家裡的錢,還是因為他把妻子的嫁妝拿去買了顏料?”
這些事,周苓從來沒聽過。她隻知道陳跡欠了債,隻知道他以前過得不好,卻不知道他的過去裡,藏著這麼多她不知道的陰影。她看著蘇曼的臉,那張保養得極好的臉上,滿是勝利者的姿態,像是在炫耀自己掌握了所有的秘密。
“男人失意時,抓住一根稻草很正常。”蘇曼靠回椅背上,重新端起那杯涼咖啡,卻沒喝,隻是用指尖捏著杯壁,“但等他重新站起來,他會發現,隻有同類才能並肩。”她的目光落在周苓的白裙子上,像是在強調兩人的不同,“離開他,條件隨你開。錢,或者彆的,隻要我能給。”
周苓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引來周圍人的目光。她的臉色蒼白,嘴唇有點發抖,但眼神卻很倔強,像一株在寒風裡不肯低頭的小草。“對不起,我和他之間,不是交易。”她說完,轉身就走,腳步有些踉蹌,像是怕多待一秒,就會被蘇曼的話語淹沒。
蘇曼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端起那杯涼咖啡,輕輕抿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卻讓她覺得格外痛快。她知道,猜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了,隻要再等一等,這顆種子就會生根發芽,把周苓和陳跡之間那點脆弱的溫情,徹底攪碎。
周苓走出咖啡廳,外麵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她眯起眼睛,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腦子裡全是蘇曼的話。林深的恩怨,前妻的離開,這些事像一團亂麻,纏得她喘不過氣。她沿著街邊慢慢走,腳步越來越慢,帆布包在腿上晃著,裡麵裝著陳跡今天要的速寫本,本子上還夾著她早上畫的小速寫——是陳跡專注畫畫時的側臉,線條很軟,帶著她的心意。
風吹過,帶著秋天的涼意,吹得她眼睛有點澀。她抬頭看向畫室的方向,那棟老舊的小樓就在不遠處,窗戶裡隱約能看到陳跡的畫架。她站在原地,猶豫了很久,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她想立刻跑回去,問陳跡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可又怕聽到她不想聽的答案。
猜疑的種子,已經在她心裡,悄悄發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