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鐵門的合頁在風裡發出吱呀的呻吟,鏽跡斑斑的金屬軸摩擦著,像垂暮老人咳到半截的歎息,帶著歲月磨出來的滯澀。暮色早已浸透了城郊的肌理,把遠處的貨運鐵軌染成深褐,水銀燈從倉庫簷角垂下來,冷白的光把鐵皮屋頂照得泛著錫箔般的冷光,連落在地麵的光斑都帶著硬邦邦的質感。陳跡指間的煙蒂燃到了儘頭,焦黑的煙灰簌簌往下掉,燙得指腹微微發麻時他才驚覺——方才滿腦子都是老白的電話,竟忘了指間的煙火。
他把煙蒂彈進腳邊的油漆桶,火星在濃稠的黑暗裡濺起一瞬亮斑,像顆被摁滅的焦慮,隨即被風卷著的涼意徹底掐斷。油漆桶裡還剩半桶未用完的赭石,是上個月調的,此刻表麵結了層薄殼,煙蒂落進去時,發出細微的“滋啦”聲,像雪落在燒紅的鐵塊上。
風是從西北方來的,裹著鬆節油的辛澀與鐵軌的鐵鏽味,卷著遠處貨運火車的鳴笛掠過耳畔——那笛聲綿長而渾濁,像被拉長的歎息,在暮色裡散得很慢。老白下午打來的電話還在耳膜震顫,那老頭的聲音裡藏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像孩子攥著糖似的,說“老魏終於鬆了口”。陳跡知道老魏,那個在《美術觀察》寫了二十年評論的倔老頭,據說家裡書房堆著半牆的木刻版畫,全是他自己刻的,刀痕裡還留著鬆木的毛刺;最恨的就是藝術圈裡那些掛著“文化傳承”幌子的投機分子,去年還在酒會上當眾懟過某畫廊老板“你的畫裡隻有錢味,沒有人氣”。
老白說他在茶館泡了三個下午,紫砂壺裡的祁門紅茶換了八泡,從《裂土》裡戈壁碎石的棱角,講到《寒漠孤煙》裡鈷藍天際線的層次,連畫布底層那層用西北沙土調的赭石底色都描述得一清二楚,末了老魏才呷著杯底的殘茶,茶漬在杯沿留下圈褐色的印,慢悠悠說:“倒要看看是真懂凍土,還是借北風炒作。”
這句話讓陳跡的指節微微發緊,掌心攥出了汗。他轉身看向倉庫深處,那些裹著防塵布的畫作在陰影裡靜立,布麵被風掀起細小的弧度,像一群沉默的北方牧民,裹著厚重的氈衣,在暮色裡守著自己的疆域。最裡麵那幅《寒漠孤煙》的布麵還泛著油彩的溫潤光澤,上周周苓幫他調的鈷藍,在畫布上暈染出的天際線,比他記憶裡呼倫貝爾的暮色還要沉鬱——那是他在漠河寫生時見過的天,雪後初晴的傍晚,天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藍,連空氣都帶著冰碴的冷。
“在想什麼?”周苓的聲音帶著剛從畫室出來的暖意,像捧著杯溫熱的薑茶。她把疊得整齊的燈芯絨外套遞過來時,指尖擦過他腕骨,帶著畫室裡的涼意——那是鬆節油揮發後的冷,卻比夜風溫柔。陳跡接過外套披上,布料的絨麵蹭過脖頸,還留著她身上淡淡的鬆節油香氣,這味道總能讓他想起初到北京時那個逼仄的閣樓畫室,冬夜沒有暖氣,兩人裹著同一件大衣看畫稿,畫布上的顏料凍得發硬,卻覺得心裡暖烘烘的。
“在想老白。”他把下巴抵在她發頂,發絲的柔軟蹭得下巴發癢,看著遠處城市的霓虹在雲層裡浮沉,像被打翻的調色盤,紅的、黃的、藍的,混在暮色裡,透著虛假的熱鬨,“他說那位老魏,是當年給潘天壽先生當過模特的。”
周苓的手指輕輕扣住他的腰側,指尖能摸到他牛仔褲上的布料紋理,那是洗得發白的牛仔布,磨出了細小的毛邊:“老魏真的會來?”
“會的。”陳跡的目光落在倉庫角落那堆廢木料上,去年冬天他就在這裡,用這些廢棄的樺木枝做畫架,樺木的紋理裡還留著北方的寒氣,手指凍得裂開血口,滲出血珠,沾在木頭上,結成細小的冰粒也沒停。那時蘇曼還常來,穿著精致的羊絨大衣,踩著高跟鞋在木屑裡踱步,鞋跟把木屑碾得細碎,說他的畫“有野性,但缺市場”,說“藝術不能隻靠情懷,得懂規矩”。現在想來,那些話裡藏著多少算計,他竟遲鈍了這麼久——所謂的“規矩”,不過是她捆住他的繩子。他想起前幾日讀的《莊子?山木》,“物物而不物於物”,蘇曼是被“市場”這個“物”捆住了,而他不能。
風突然轉了向,卷著幾粒碎沙打在鐵皮門上,發出劈啪的聲響,像有人在用細石子敲門。陳跡想起下午從畫廊老板那裡聽來的消息,林深在798包了個三千平米的展廳,簽了三個月的租期,裝修工人連夜趕工,據說要裝成“北方雪原”的樣子,連地麵都要鋪層仿真的雪。那個總愛把“當代性”“國際視野”掛在嘴邊的男人,去年還在公開場合說北方題材“過於沉重,缺乏輕盈感,不符合國際審美”,如今卻要做“北方精神再闡釋”的展,連宣傳語都寫得煽情:“在全球化語境下,尋找北方的靈魂。”
“林深的展期定在下月十五號。”周苓的聲音輕得像風,吹在耳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我們原定的開展日,差了整整七天。”
陳跡的喉結動了動,七天,足夠讓藝術圈的目光先聚焦在林深那裡,足夠讓那些趨炎附勢的評論家寫出兩篇截然不同的吹捧文章——昨天還在說“北方題材過時”,明天就能說“林深重新定義了北方藝術”。他仿佛能想象到林深在酒會上的模樣,穿著定製的深灰色西裝,袖口彆著精致的袖扣,舉著香檳杯,笑容得體地和藏家們周旋,說自己“終於找到了北方藝術的當代表達”。而那些曾經對陳跡的畫不屑一顧的人,此刻恐怕正忙著給林深的展廳送花籃,連卡片上的字都要斟酌半天,生怕不夠諂媚。
他想起《道德經》裡“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林深的話像塗了蜜糖的毒藥,聽著好聽,卻沒有半分真心;而他的畫,沒有華麗的辭藻包裝,隻有凍土的粗糲、胡楊的堅韌,卻藏著最真實的北方靈魂。
蘇曼的影子像片羽毛,輕輕落在思緒裡,帶著她慣用的香水味——濃鬱的玫瑰香,卻掩不住底下的算計。自從上次畫廊爭執後,她再沒出現過,但陳跡知道,那女人的手段從來不是明火執仗,而是躲在暗處放冷箭。去年雕塑家老李的個展,就是因為蘇曼在背後散布“作品涉嫌抄襲國外藝術家”的謠言,硬生生攪黃了開幕式,老李氣得住進醫院,作品至今還堆在倉庫裡。藝術圈這潭水,從來都是表麵平靜,底下藏著無數暗礁與漩渦,稍有不慎就會船毀人亡。
周苓似乎察覺到他的緊繃,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像股暖流,慢慢驅散他心底的寒意:“老白說,老魏後天上午來,還會帶兩個學生,說是要現場看你調色。”
“嗯。”陳跡低頭,看見她發尾沾著的一點鈦白顏料,那是下午幫他修補《裂土》的畫框時蹭上的,顏料已經乾透,像顆細小的星。他伸手替她拂去,指尖劃過她細膩的發絲,心裡突然變得安定——那些畫布上的北方曠野,那些顏料裡沉澱的時光,那些老白在茶館裡磨破的嘴皮,還有身邊人溫熱的體溫,像一束束光,穿透了名利場的迷霧,讓他看清了自己該走的路。
他想起《莊子?逍遙遊》裡“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蘇曼的暗手、林深的投機,像淺淺的積水,看似洶湧,卻載不動他這艘裝滿“真心”的大船;而他多年在北方寫生的積累,對土地的理解,對藝術的執著,才是能載舟的厚水,足夠讓他在暗潮裡穩住方向。
遠處的霓虹突然暗了一瞬,又重新亮起,橘色的光透過雲層,把陳跡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倉庫的鐵皮門上,像幅扭曲的剪影。他想起昨天整理畫稿時翻出的舊照片,是十年前在漠河寫生時拍的,雪地裡的他裹著軍綠色的大衣,領口和袖口都沾著雪,凍得通紅的手裡攥著支凍硬的畫筆,筆尖還沾著未乾的藍顏料,眼裡卻全是執拗的光——那時的他,沒想過有一天會卷入這樣的紛爭,也沒想過自己的畫能被多少人看見,隻想著把眼前的雪、眼前的天、眼前的凍土,都畫進畫布,留住那份最原始的感動。
“風更冷了。”周苓往他懷裡縮了縮,鼻尖蹭到他的胸口,帶著點涼意。
陳跡收緊手臂,把她抱得更緊些,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聞著她發間的鬆節油味,像聞到了初心的味道。倉庫裡的畫還在等,等一雙懂得欣賞的眼睛,等一個被理解的機會;老白還在為他奔波,跑遍北京城找策展人、聯係場地;周苓還在身邊陪著,幫他調顏料、補畫框、守著畫室的每一個日夜;而他的筆,還能畫出心裡的北方,畫出凍土的裂痕、胡楊的風骨、寒鴉的孤獨。那些明槍暗箭,那些市場算計,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渺小,像風中的塵埃,吹過就散了。
他抬頭望向天際,雲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從淺灰變成深灰,最後成了近乎墨色的黑,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筆觸粗糲而豪放。空氣裡的濕度越來越重,吸進肺裡都帶著涼意,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這場雨,或許會衝刷掉空氣中的塵埃,也會衝刷掉藝術圈的虛假,留下最真實的東西。
“要變天了。”陳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像北方凍土下的岩石,堅硬而堅定。
周苓沒有說話,隻是把臉埋得更深,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像抓住了最穩固的依靠。風卷著遠處的車鳴聲掠過倉庫,鐵皮屋頂發出沉悶的回響,像遠處的雷聲。陳跡知道,這場風暴不會輕易過去,林深的展覽、蘇曼的暗手、藝術圈的偏見與算計,都會像雨點一樣砸下來,試圖打垮他、淹沒他。但他不怕——那些畫裡的凍土與寒鴉,那些顏料裡的執著與熱愛,那些和周苓一起走過的日子,早已在他心裡築起了最堅固的城牆,像《道德經》裡“善建者不拔”,這座城牆,建在“真心”的地基上,任風吹雨打,也不會動搖。
倉庫深處,《寒漠孤煙》的畫布在風裡輕輕顫動,布麵的弧度像呼吸一樣平緩,仿佛也在應和著即將到來的風雨,帶著從容與篤定。陳跡的目光穿過黑暗,落在那抹沉鬱的鈷藍上,眼裡的光芒,比遠處的霓虹還要明亮——那是初心的光,是信念的光,是懂得“強行者有誌”(《道德經》)的光。他知道,真正的較量就要開始了,而他和他的畫,早已做好了準備,像北方的胡楊,在風沙裡站了千年,也能在這場暗潮裡,站得筆直、活得堅韌。
風還在吹,雲還在聚,暮色越來越濃,但陳跡的心裡,卻亮得像正午的太陽——因為他知道,隻要守住本心,守住對藝術的熱愛,守住身邊的人,再大的暗潮,也不過是未來大道上的一段前奏,過後便是更遼闊的天地,更明亮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