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醒時帶著水的涼意,像枚浸在井水裡的銅針,刺破窗簾縫隙往室內探。那涼意落在周苓手背,她指尖蜷了蜷,才驚覺自己保持側躺的姿勢已許久——睫毛上還沾著昨夜未散的潮熱,稍一動便簌簌落進眼底,澀得她輕輕眨眼。視線落在身旁的陳跡身上,他呼吸均勻得像畫室裡晾著的亞麻畫布,每一次胸腔起伏,都能看見鎖骨下方那粒淡褐色的痣微微晃動。昨夜她曾坐在他身旁看他調顏料,指尖無意間蹭過這粒痣旁的皮膚,粗糙裡帶著溫熱,像觸摸一幅未完成的素描,鉛筆線裡藏著未被揉開的鉛粉,當時他還笑說“你這一碰,倒比我的畫筆還懂肌理”。
窗戶玻璃上布滿雨痕,是後半夜那場急雨留下的傑作。水流蜿蜒成抽象的紋路,將晨光折成細碎的金箔,灑在陳跡裸露的肩頭。那片皮膚曬得偏深,是去年夏天在皖南寫生時曬的,至今還留著淡淡的畫布壓痕——當時他為了等山間的晨霧,在畫架前坐了三個小時,周苓撐著傘站在他身後,看霧色漫過他的畫板,最後忍不住打趣“你再坐下去,就要和遠山融成一幅畫了”。此刻周苓抬起手指,指尖懸在離他臉頰半寸的地方,虛虛描摹他眼角的皺紋。那紋路比畫布上的線條更柔軟,卻也更深刻,是歲月在他三十七歲生命裡刻下的痕跡。她忽然想起初次在畫室見他的模樣:他蹲在畫架前調顏料,眉頭蹙著,這道皺紋便格外明顯,身旁的畫案上攤著本卷了邊的《莊子》,書頁停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頁,鉛筆批注密密麻麻。那時她以為這是個不苟言笑的怪人,直到後來才知道,他蹙眉不過是在琢磨光影裡的老莊意趣,那些批注裡,藏著他對“自然”二字最執拗的理解。
空氣裡浮動著複雜的氣息。丙烯顏料的味道最是頑固,鈷藍與赭石的礦物感混著鬆節油的清苦,是這間畫室與生俱來的底色——昨夜陳跡還在畫一幅靜物,蘋果的陰影裡調了點群青,他拉過周苓的手讓她摸顏料的厚度,說“這樣才夠沉,像《老子》裡說的‘重為輕根’,太淺了就飄了”。而昨夜新添的氣息像一層薄紗覆在其上:陳跡身上雪鬆味的沐浴露,混著她發絲間殘留的梔子花香水,還有兩人一起泡的薄荷茶的清冽,三種氣味在晨光裡慢慢發酵,成了獨屬於此刻的私密味道。周苓想起昨夜從畫室到休息間的路,她走得急,差點被散落的畫筆絆倒,陳跡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指尖還帶著剛洗過畫筆的涼意,像他某次讀《莊子》“虛室生白”時,指尖劃過她手背的溫度。當時他還笑著把畫筆撿起來,一支支理好放進筆筒,說“你啊,比我的調色盤還讓人操心”。
陳跡醒來時睫毛顫了顫,像被驚動的蝶翼。他睜開眼,先是迷茫地望了望天花板上的吊燈——那盞燈是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鐵藝架上纏了些乾花,他當時扛著燈回來,滿頭大汗還說“像自然裡長出來的,不突兀,配你種的綠蘿正好”——隨即轉向周苓,那雙總是盛滿顏料光澤的眼睛裡,難得浮起一絲窘迫。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昨晚讓你等我收拾畫具到那麼晚,還差點讓你摔著。”話音未落,周苓已經湊過去,指尖輕輕碰了碰他蹙起的眉尖,像在撫平他畫紙上多餘的線條:“我願意等啊,看你收拾畫筆的樣子,比看畫展還有意思。”陳跡愣了愣,隨即放鬆下來,手指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指腹蹭過她耳後的碎發,想起昨夜自己隻顧著琢磨那幅靜物,讓她坐在旁邊打了好幾個哈欠,竟有些自嘲——前幾天還在《莊子》裡批注“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轉頭就把身邊人忘了。
晨光漸漸爬高,陳跡坐起身,順手把搭在椅背上的毯子拉過來,裹在周苓肩上。毯子上還留著他的體溫,混著淡淡的鬆節油味,周苓往他身邊湊了湊,看見他手腕上那道淺疤——是去年在皖南寫生時,他為了幫她撿吹落的畫紙,被樹枝刮到的。當時他還滿不在乎地說“一點小傷,正好給我的畫加個‘故事感’”,後來周苓總在他畫畫時,悄悄在他手腕上貼一片創可貼,說“你的手要畫一輩子畫呢,得護好”。此刻陳跡注意到她的目光,笑著把手腕湊到她麵前:“怎麼,又想給我貼創可貼了?現在可沒傷口了。”周苓搖搖頭,指尖輕輕劃過那道淺疤:“我是在想,去年這裡流血的時候,你還笑著說‘禍福相依’,現在看來,倒是真的——若不是那次,我還不知道你會為了一張畫紙冒失成那樣。”
陳跡伸手拿過床頭櫃上的《莊子》,書頁還停在他昨夜批注的地方,“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的句子旁,他寫了句“見苓而活”。周苓湊過去看見那行小字,臉頰忽然發燙,伸手想把書合起來,卻被陳跡按住手。他低頭,鼻尖蹭了蹭她的發頂,發絲間的梔子花香鑽進鼻腔,讓他想起多年前在南方寫生時見過的梔子花叢——那時他坐在花叢邊讀《莊子》,風把書頁吹到“夏蟲不可語冰”那頁,他當時還覺得遺憾,怎麼就遇不到能懂這花香與字句的人,直到後來遇見周苓。“以前總覺得‘心若死灰’是境界,”陳跡的聲音輕得像晨光裡的風,“現在才知道,心有牽掛才是活的,就像我畫靜物,總得有束光落在上麵,不然就冷了。你就是我的那束光。”
周苓靠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忽然想起昨夜他畫完靜物後,拉著她坐在畫架前,指著蘋果陰影裡的群青說:“你看,再冷的色調,加一點暖光就活了。就像我,以前總愛鑽老莊裡‘寂寞’的牛角尖,遇見你之後才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外,還有‘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好。”陳跡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手指輕輕拂過她肩頭的雀斑——那些淡褐色的小斑點,他曾在畫紙上細細描摹,說“這是上帝不小心灑的赭石粉,比我調的色還自然”。此刻晨光落在那些雀斑上,像撒了層金粉,陳跡忽然笑出聲:“你看,連陽光都偏愛你,比我畫裡的光影還溫柔。”
當第一縷完整的陽光越過窗台,鋪滿整個休息間時,陳跡把《莊子》攤在兩人腿上,手指指著“君子之交淡若水”那句,卻偏要改:“我和你,要淡若水,也要甜如蜜。像這晨光裡的水痕,又清又暖;像我畫裡的蘋果,又沉又甜。”周苓笑著靠在他肩上,聞著書墨香與他身上的雪鬆味,忽然覺得,這便是《莊子》裡說的“安之若命”——不是隨遇而安,而是遇到對的人,便安心沉溺在每一個細碎的瞬間裡:他為她撿畫筆的手,他在書裡寫的小字,他說起光影時眼裡的亮,還有此刻晨光落在書頁上,兩人交疊的指尖。
窗外的雨痕漸漸乾了,留下透明的水跡。陽光穿過水跡,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流動的印象派畫作。畫架上的靜物還在,蘋果的陰影裡那點群青,在晨光裡泛著溫柔的光。陳跡拿起一支畫筆,在周苓的手背上輕輕畫了朵小梔子,顏料還帶著微涼,周苓癢得笑出聲,他卻認真地說:“下次,我們在陽台的畫案旁畫畫,我把《老子》帶上,讀給你聽,再給你畫一幅晨光裡的肖像——這次,要把你眼裡的光也畫進去。”周苓點頭,將臉埋進他的頸窩,那裡的溫度剛剛好,像曬過太陽的畫布,溫暖而踏實。
晨光繼續往上爬,爬上牆角的畫框,爬上散落的顏料管,爬上兩人交纏的指尖,將老莊的字句、顏料的氣息、彼此的溫度,都揉進這綿長的餘味裡。陳跡輕輕翻著《莊子》,書頁發出輕微的聲響,周苓聽著他的呼吸,看著陽光在他睫毛上跳躍,忽然覺得,最好的時光,不過就是這樣:有人陪你讀詩,有人陪你看畫,有人陪你在晨光裡消磨歲月,把每一個平凡的瞬間,都過成帶著溫度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