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落槌的餘響仿佛還繞著美術館穹頂盤旋,那聲“五百萬成交”的喊價像顆石子投進心湖,漾開的漣漪卻在陳跡推開畫室木門的瞬間,被秋夜的涼風悄悄撫平。他鬆了鬆領帶,指尖觸到西裝內袋裡那本線裝《莊子》——書頁邊角被反複摩挲得發毛,其中《齊物論》“物無非彼,物無非是”那頁,還夾著周苓去年秋天撿的銀杏葉,此刻葉脈依舊清晰,像印在紙上的細瘦紋路,也像兩人一路走過的痕跡。
晚風裹著涼意鑽進來,卷起滿地彩屑——慶祝時撒的金箔與玫瑰花瓣,黏在鈷藍、鈦白顏料管的螺紋處,像給金屬外衣綴了層細碎的星子。空氣中浮著三重氣息:未散儘的香檳酒香最是張揚,鬆節油的清苦打底,底層還藏著周苓身上淡淡的梔子香,那是她慣用的護手霜味道,陳跡曾在無數個改畫的深夜聞到過。他的目光越過散落的折疊椅,落在畫室中央時,腳步不自覺放輕——周苓正蹲在地上,指尖捏著高腳杯的杯腳,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隻傾倒的杯子,生怕蹭花杯壁上凝結的香檳漬,側臉的弧度在月光下軟得像塊浸了水的玉。
月光從高大的玻璃窗淌進來,像匹液態的銀綢,兜頭罩在她身上。她穿著米白色真絲襯衫,領口鬆垮地開著兩顆扣子,纖細的脖頸在月光下泛著瓷釉般的光澤,耳後那粒淡褐色的小痣清晰可見——去年為她畫肖像時,他曾盯著這顆痣看了半晌,笑著說“像幅藏在耳廓後的微型靜物”,那時周苓還嗔他“藝術家看什麼都像畫”,伸手在他畫布上輕輕抹了道淺灰,兩人鬨作一團,鬆節油的味道裡混進了她的笑聲。此刻她蹲在地上,襯衫下擺垂落,露出一小截腰腹,肌膚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柔光,讓陳跡突然想起《老子》裡“見素抱樸”四個字——沒有刻意的修飾,卻比任何精心雕琢的畫麵都更動人,就像她熬夜改策展方案時,眼下的青黑與眼裡的光,一樣讓他心動。
“小心玻璃。”陳跡的聲音在空曠的畫室裡蕩開,帶著剛送完賓客的沙啞。他走近時,皮鞋碾過地上的彩屑,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像在為這靜謐的夜添注腳。俯身時,指尖輕輕拂過周苓額前散亂的碎發,將那縷黏在汗濕皮膚上的發絲彆到耳後——指腹擦過她耳廓的瞬間,溫熱的觸感像電流竄過,兩人動作不約而同地頓住。周苓抬頭看他,睫毛上還沾著一點金箔,在月光下閃了閃,陳跡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拍賣會的喧囂、對“新北方畫派”未來的思慮,全都被這一眼衝散,隻剩下眼前人的呼吸與月光的流動,倒應了《莊子?人間世》裡“心齋坐忘”的境界:摒除雜念,方能見得本真,而他的本真,此刻就在眼前。
畫室沒開主燈,隻有角落裡那盞黃銅落地燈亮著,暖黃的光暈在地板上投出個不規則的圓,恰好將兩人圈在其中。月光與燈光在周苓的襯衫上交織,真絲麵料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衣擺處沾著的一點暗紅顏料——下午整理《共生》係列畫作時蹭到的,她當時還懊惱地說“好好一件襯衫廢了”,陳跡卻覺得那抹紅像朵不小心落在布料上的花,鮮活得很。“沒事,杯口沒碎。”周苓舉起酒杯晃了晃,唇角彎起的弧度裡帶著孩子氣的得意,“老師,我們真的做到了。‘新北方畫派’的拍品均價破了紀錄呢。”
“是我們做到了。”陳跡糾正她,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尾——他知道她從午後就忙著布置畫室,踩著高跟鞋站了六個小時,連晚飯都隻啃了半塊三明治,剛才送賓客時,她還在偷偷揉著腳踝。他的手指沒有離開,順著她耳廓的曲線緩緩下滑,撫過她光滑的臉頰,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皮膚下細微的血管搏動,“若不是你熬了三個通宵改策展方案,把每個展區的燈光角度都標在草稿上,若不是你拿著我們的畫稿,一次次去說服那些守舊的老藏家來看預展,不會有今天。”他想起上周在畫室,自己翻《莊子?大宗師》時,看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那頁,旁邊有周苓用藍筆寫的批注:“相忘是自在,相濡是甘願”。那時他還對著這句話出神,此刻看著她眼底的疲憊與光亮,才明白所謂“甘願”,就是陪一個人從無名到成名,從畫室裡的冷清到慶功時的熱鬨,連她揉腳踝時的皺眉,都成了自己心裡柔軟的注腳。
周苓輕輕顫了一下,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撲閃著,卻沒有避開他的觸碰。她抬起眼望向他,眼眸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映著落地燈的光暈,也映著他的影子——那個穿著深灰色西裝、領帶鬆垮、眼底帶笑的影子。空氣突然變得粘稠,香檳的甜膩與鬆節油的清苦纏在一起,成了獨屬於此刻的私密味道。陳跡低下頭,吻輕柔地落在她的唇上——沒有三年前兩人因一幅畫的理念爭執後,他衝動之下的急促,也沒有慶功宴上眾人喧鬨時,他克製的淺碰,隻有曆經並肩作戰後的鬆弛與默契,像《老子》裡說的“柔弱勝剛強”,最溫柔的觸碰,卻有著最動人的力量。
起初隻是極輕的觸碰,像蝴蝶停駐在花瓣上,小心翼翼地汲取彼此的溫度。周苓的唇瓣柔軟而微涼,帶著香檳的甜氣,她生澀地回應著,舌尖不經意碰到他的下唇,兩人又是一陣輕顫。陳跡的手臂環上她的腰肢,將她輕輕帶入懷中,手掌覆在她揉過腳踝的腿上,輕輕按揉著,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加深這個吻時,他想起《莊子?養生主》“以無厚入有間”——對待刀刃要順應紋理,對待愛人更要順應心意,不用刻意用力,隻需跟著心跳的節奏,便能抵達最柔軟的深處,就像他知道她哪裡累,知道她藏在得意背後的疲憊。
一吻結束,兩人額頭相抵,灼熱的氣息在彼此鼻尖纏繞。周苓的臉頰泛著紅暈,嘴唇被吻得微微腫脹,聲音細若蚊蚋:“老師……”陳跡沒有回答,隻是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帶著安撫的意味。他拉起她的手,指尖穿過她的指縫,緊緊扣住,然後牽著她走向休息室——那裡的桌上堆著他們合作的畫冊草稿,頁腳卷著邊,他用鉛筆勾勒的構圖旁,還留著周苓用紅筆標注的“此處光影宜柔,如月光漫過水麵”,那是他們上個月改到淩晨三點的成果,紙上還沾著一點咖啡漬。
“坐會兒吧,看你累的。”陳跡讓周苓坐在沙發上,轉身去給她倒溫水。回來時,看到她正翻著那本《莊子》,手指停在夾著銀杏葉的那頁,眼神溫柔。“去年撿這葉子的時候,你還說我‘文人酸氣’。”周苓抬頭看他,眼裡帶著笑意,“現在倒天天揣著這本書。”陳跡在她身邊坐下,將水杯遞到她手裡,指尖碰到她微涼的指腹,“跟著你,也染上點‘酸氣’了。”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以後,不用再叫我老師了。”
周苓握著水杯的手頓了頓,抬頭時眼裡閃著光,像落了星星:“那叫你什麼?”“叫我陳跡就好。”他伸手從桌上拿起打火機,點燃了那支半截蠟燭——是慶祝時剩下的,燭芯還留著焦黑的痕跡。火苗“噗”地亮起,暖黃的光在牆上投下兩人交疊的影子,像幅流動的剪影畫。燭光搖曳中,周苓靠在陳跡肩上,頭輕輕搭著他的頸窩,梔子香混著他身上的雪鬆味,纏在一起。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辦小畫展,隻有三個觀眾,最後一幅畫都沒賣出去。”周苓的聲音輕輕的,像在說悄悄話,“那天你請我吃路邊攤的炒粉,說‘總有一天,我們的畫能讓更多人看到’。”陳跡收緊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下巴抵著她的發頂,“我記得,你當時還說‘就算沒人看,我們也一起畫下去’。”他想起拍賣會結束時,老藏家拍著他的肩說“你們撐起了北方畫壇的未來”,那時他隻覺得茫然,此刻抱著周苓溫熱的身體,感受著她靠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才真正懂得:所謂“未來”從不是冰冷的拍賣紀錄,也不是虛無的藝術成就,而是畫室裡的這束燭光,是懷中愛人的呼吸,是兩人一起翻畫冊時的安靜,是想起過往時眼裡的笑意——這便是《老子》裡“道在螻蟻,道在稊稗”的真諦:大道從不在高遠的哲思裡,而在日常的一吻、一抱、一盞燭光中,在與愛人相守的每一個平凡瞬間裡。
周苓閉上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陳跡手背上的紋路,那是常年握畫筆留下的薄繭,粗糙卻溫暖。窗外城市的霓虹模糊成一片光暈,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投進來,與燭光交織在一起。休息室裡靜悄悄的,隻有兩人的心跳聲、燭光偶爾的“劈啪”聲,以及窗外掠過的晚風,偶爾卷起桌上的畫紙,發出輕微的聲響,共同譜寫著屬於他們的篇章。陳跡低頭,在她發頂印下一個輕柔的吻,鼻尖縈繞著梔子香與燭光的暖意——他知道,往後的日子裡,無論是創作還是生活,隻要有這盞燭光、這個人在身邊,便無懼任何未知。因為他終於懂得:真正的“道”,從來不是獨行的求索,而是與愛人相濡以沫,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過成滿含心意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