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絲斜斜地織著,把咖啡館的玻璃窗蒙成一片模糊的霧。陳跡推開門時,風鈴叮當作響,聲音比第一次來的時候脆了些——或許是季節的緣故,或許是他自己的心境變了。店裡暖氣很足,剛一進去,眼鏡片就凝了層白汽,他摘下擦了擦,抬眼便看見靠窗的位置,蘇曼正握著咖啡勺,慢慢地攪拌著杯裡的拿鐵。
還是第一次見麵時的那個座位。陽光曾透過這片玻璃,落在蘇曼的發梢,鍍上一層淺金;如今雨霧沉沉,她的輪廓也顯得柔和了些,卻又透著種不容靠近的疏離。她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領口彆著枚珍珠胸針,是當年陳跡初出茅廬時,她“隨手”送的那件——那時他以為是賞識,後來才知道,每一件“隨手”的禮物,都是棋盤上的棋子。
陳跡走過去,拉開椅子時,金屬腿蹭過地板,發出一聲輕響。蘇曼沒抬頭,依舊專注地攪拌著咖啡,勺子碰到杯壁的聲音很有節奏,一下,又一下,像在數著什麼,也像在敲打著某種看不見的邊界。
“要喝什麼?”她終於開口,聲音平淡得像窗外的雨,沒有起伏。
“美式,不加糖。”陳跡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桌麵是胡桃木的,邊緣被磨得光滑,他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蘇曼也是這樣坐在對麵,手指叩著桌麵,說“你的《雪原》有野心,但缺個推手”。那時他眼裡隻有畫,沒看見她眼底深藏的算計。
服務員送來咖啡,瓷杯放在托盤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陳跡端起來,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卻沒喝——他等著蘇曼先開口。這場見麵是她約的,在輿論剛有轉機,周苓還在整理最後一批創作手稿的時候。他知道,蘇曼從不會做無意義的事。
蘇曼終於停下了攪拌的動作,咖啡勺豎在杯裡,勺底沾著的奶泡慢慢化開,在深褐色的液體裡暈出淺白的紋。她抬眼看向陳跡,目光掠過他眼下的青黑——那是這些天熬夜創作、又被輿論糾纏留下的痕跡,卻沒說半句關切的話,隻淡淡道:“你找了個好幫手。”
陳跡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緊了緊。“好幫手”指的是周苓。他想起這些天周苓熬紅的眼睛,想起她抱著一堆手稿,在媒體麵前一字一句地解釋“陳跡的筆觸從《荒原》時期就帶著冰裂感,《雪原》的留白是這種風格的延續”,想起她開放畫室時,特意把他早期的素描本攤在最顯眼的位置,讓所有人都能看見那些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周苓的堅韌像一塊暖玉,在最冷的時候護住了他,可蘇曼的話,卻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刺他心底那處隱秘的不安。
“比我當年更有韌性。”蘇曼補充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帶著點說不清的嘲諷,又像是某種釋然。
陳跡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啞:“為什麼?”
他沒說“為什麼這麼做”,也沒說“為什麼現在才找我”,但蘇曼懂了。她拿起桌上的紙巾,輕輕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得如同在參加一場盛大的晚宴,而非在一間滿是咖啡香的小館裡,談論一場剛剛平息的風波。
“你覺得是我做的?”她反問,眼神裡沒有絲毫慌亂,反而帶著點玩味,“隨你怎麼想。陳跡,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人。”她頓了頓,咖啡勺在杯裡輕輕轉了個圈,“我隻是把水攪渾,看看能摸出什麼魚。”
陳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那些日子,網絡上的質疑像潮水般湧來,“代筆”“抄襲”的標簽貼在他的名字上,連早年的作品都被拿出來反複挑剔。他曾以為是同行的惡意,直到周苓找到那些匿名帖子的IP軌跡,隱約指向蘇曼工作室的方向——可他始終不願意相信,那個曾一手把他推向“新北方畫派”風口的人,會親手把他拉下來。
“事實證明,你的小魚,比你想象的要厲害。”蘇曼的目光飄向窗外的雨簾,像是在看什麼遙遠的東西,“也比你……更不在乎得失。”
“不在乎得失”——這五個字像石子投進陳跡的心湖,泛起圈圈漣漪。周苓確實不在乎。她放棄了原本穩定的策展工作,整天泡在畫室和檔案館裡,甚至自掏腰包請專家鑒定手稿的年代;她麵對媒體的刁難,從沒有過一句抱怨,隻說“陳跡的才華值得被看見”。而他自己呢?在質疑聲最烈的時候,他曾躲在畫室裡,對著未完成的畫布發呆,甚至懷疑自己——那些筆觸,那些光影,真的是他自己的嗎?蘇曼埋下的那根刺,“代筆”的陰影,其實從來沒真正消失,隻是被周苓的光芒暫時蓋住了,藏在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關於他對自己才華的終極自信,悄悄裂開了一道縫。
蘇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低了些,帶著種意味深長的鄭重:“但藝術這條大道,終究是孤獨的。依賴,會成為你的弱點。”
陳跡沉默著。他想起自己剛接觸繪畫的時候,一個人在出租屋裡,對著窗外的梧桐樹畫到天亮;想起創作《雪原》係列時,在東北的雪地裡待了三個月,凍得手指發僵,卻覺得每一筆都充滿力量。那時他沒有依賴任何人,隻有畫和自己。可後來,有了蘇曼的“推手”,有了周苓的“守護”,他似乎漸漸習慣了身邊有個人,習慣了有人替他擋開風雨。蘇曼的話,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依賴。
“放心,我不會再做什麼了。”蘇曼突然站起身,羊毛大衣的下擺輕輕掃過椅子,沒有絲毫留戀。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圍巾,慢條斯理地繞在頸間,動作依舊優雅決絕,像一場精心編排的落幕。“遊戲繼續,隻是換種玩法。”她看著陳跡,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算計,反而多了點複雜的情緒,像是惋惜,又像是解脫,“祝你們……好運。”
說完,她轉身就走,沒有回頭。風鈴再次響起,叮叮當當地送她出門,雨絲落在她的大衣上,很快洇出點點深色的痕跡,卻沒打亂她的腳步。她的背影消失在雨霧裡,像一滴墨融進水裡,快得讓人以為剛才的見麵隻是一場幻覺。
陳跡坐在原地,很久沒有動。咖啡已經涼了,杯壁上凝著水珠,滴落在桌麵上,暈出小小的濕痕。鄰桌的客人起身離開,服務員收拾著杯子,瓷碗碰撞的聲音清脆,卻像敲在他的心上,讓他覺得空曠又沉重。
他想起第一次和蘇曼見麵時,她曾說“我們是同一類人,都想在藝術史上留下點什麼”。那時他信了,以為他們走在同一條路上,隻是方式不同。可現在他才明白,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同路人。蘇曼把藝術當成一場博弈,每一步都算儘得失,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棋子;而他,雖然也渴望被認可,卻始終守著心底的那點純粹——畫是他的命,不是他的武器。
桌角放著他帶來的素描本,是周苓昨天剛給他整理好的,裡麵夾著幾張《雪原》的草稿。他翻開,指尖落在一張畫滿修改痕跡的草圖上,那是他在雪地裡畫的第一版構圖,線條粗糙卻充滿力量。他想起周苓昨天晚上,靠在他懷裡,輕聲說“陳跡,你的才華從來不需要彆人證明,你的畫就是最好的證據”。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在桌麵上投下一縷微弱的光。陳跡合上素描本,站起身。他知道,他和蘇曼之間,那種複雜糾葛、互相利用又彼此欣賞的關係,徹底走到了儘頭。他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條通往算計與博弈,一條通往畫與心的純粹。
推開門,風鈴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裡沒有了之前的沉重。雨停了,空氣裡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遠處的天空,漸漸透出一點清亮的藍。陳跡握緊了手裡的素描本,朝著畫室的方向走去——那裡有他的畫布,有他的顏料,還有等著他的周苓。殊途之後,或許會有新的開始,而他要做的,就是握緊自己的畫筆,不再依賴任何人,畫出屬於自己的、更堅定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