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裱好的畫框被抬上貨車時,晨霧還沒散儘,沾在畫室門口的青石板上,踩上去會留下淺淡的腳印。
周苓站在門簷下,指尖無意識地攥著衣角——那是件米白色的棉麻襯衫,袖口還沾著一點沒洗乾淨的淡藍顏料,是昨天裝裱師傅來取畫時,她幫忙扶畫框蹭上的。畫框用的是胡桃木,裝裱師傅特意做了圓角處理,避免尖銳的邊角磕碰;玻璃是防眩光的,從側麵看能看到淡淡的藍紫色反光,像給畫裹了層薄紗。兩個師傅小心翼翼地把畫抬起來,畫框底部貼著泡沫棉,避免蹭到貨車的金屬護欄,“小心點,這畫紙薄,彆晃”的叮囑聲,在晨霧裡飄了很遠。
貨車是陳跡找的恒溫運輸車輛,車身上印著“藝術品專運”的字樣,車廂裡鋪著羊毛毯,還放著濕度計——陳跡前一天特意跟運輸公司確認了三遍,要求車廂溫度保持在22℃,濕度55%,和畫室的環境一模一樣。周苓看著師傅們把畫固定在車廂中央的支架上,看著車門“哢嗒”一聲鎖上,看著貨車的輪胎碾過青石板,留下兩道淺淺的轍印,漸漸消失在街角的霧裡,心裡突然像被掏走了一塊,空落落的。
畫室裡還留著畫的痕跡。長桌中央,之前鋪蟬翼宣的地方,有一道淡淡的紙痕,是紙張纖維壓在木頭上留下的;顏料盤裡的淡藍和赭石還沒洗,凝固成了半透明的色塊,像凍住的晚霞;硯台裡的鬆煙墨剩了小半池,表麵結了層薄殼,用指尖一碰,會碎成細小的墨屑;連窗邊的菖蒲,葉子上都還沾著一點墨點——是陳跡上次磨墨時不小心濺上的,如今成了唯一的點綴。
“在想什麼?”一隻溫暖的手輕輕落在她的肩上,帶著熟悉的墨香。陳跡從身後走過來,身上穿著那件深灰色的羊毛開衫,是周苓去年給他織的,袖口的花紋有點歪,他卻總愛穿。他的手掌貼著她的肩胛骨,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像曬過太陽的暖石,慢慢熨平她心裡的空落。
周苓轉過身,靠在他的懷裡,臉頰貼著他的開衫,能聞到羊毛混著鬆煙墨的味道,還有一點淡淡的雪鬆香氣——是他慣用的木質香薰。“就是覺得……畫室突然空了。”她的聲音有點悶,像埋在棉花裡,“怕畫在運輸路上出問題,怕評委看不懂裡麵的蘆葦和蒲公英,怕……”
“怕什麼?”陳跡打斷她,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晨霧已經散了些,陽光透過畫室的玻璃窗,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的眼神很軟,像融化的墨,“我們的畫,裡裡外外都是心意,裝裱師傅說,他裝裱了二十年畫,第一次見畫裡能透出‘暖’的,評委怎麼會看不懂?”
他牽著她的手走進畫室,把窗台上的香薰燈打開。淺金色的燈光亮起來,照亮了牆上掛著的速寫——有周苓畫的雨巷石板,有陳跡畫的雪原枯樹,還有一張是兩人一起畫的蘆葦,雖然隻是草稿,卻比完成品更鮮活。“走,帶你看個東西。”
陳跡從畫室角落的儲物櫃裡,抱出一床厚厚的羊毛地毯——是他從北方老家帶來的,上麵織著簡單的幾何紋樣,米白色的底,綴著淺灰色的線條,像簡化的雪原地圖。他把地毯鋪在天窗正下方的地板上,又抱來兩個靠墊,一個是周苓繡的蘆葦圖案,一個是陳跡畫的蒲公英圖案,放在地毯兩端。“今晚彆回臥室了,我們在這兒看星星。”
夜幕降臨時,周苓和陳跡躺在地毯上。天窗是木質框架的,玻璃擦得很乾淨,能看到外麵的星空——沒有城市的光汙染,星星亮得像撒在黑絲絨上的銀粉,銀河的輪廓隱約可見,像一條淡淡的光帶,橫跨在天窗中央。月光從天窗斜斜照進來,落在地毯上,形成一塊不規則的光斑,隨著雲的移動,慢慢在紋樣上滑動。
周苓把頭靠在陳跡的胸口,手臂環著他的腰。他的心跳很穩,“咚——咚——”,像小時候外婆家的老座鐘,擺錘擺動時的聲音,慢卻有力,讓人莫名安心。她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襯衫紐扣,是牛角做的,帶著一點溫潤的質感,“你第一次參展,真的很緊張嗎?”
陳跡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指尖穿過發絲,能感受到發間的柔軟。“比你現在緊張多了。”他笑了,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帶著一點回憶的溫柔,“那時候我剛從美院畢業,住在北京的一個小胡同裡,畫室是租的,隻有六平米,冬天沒有暖氣,墨汁放在桌上會結冰。”
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周苓的手背,像在描摹一幅看不見的畫,“我畫的是北方的雪,不是雪原,是胡同裡的雪——牆根下的雪會被太陽曬化一點,露出青磚的顏色;自行車棚上的雪會積得很厚,邊緣掛著冰錐;還有賣糖葫蘆的大爺,他的冰糖葫蘆上會沾著雪粒,亮晶晶的。”
周苓抬起頭,看著他的側臉。月光落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他的眉骨和下頜線,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那時候磨墨,要先把墨錠放在懷裡捂一會兒,不然墨汁磨不勻。畫到半夜,手凍得握不住筆,就哈口氣,搓搓手,接著畫。”陳跡低頭,剛好對上她的目光,眼底的笑意像星星,“展前一夜,我抱著畫軸坐在椅子上,一夜沒睡,總覺得哪裡畫得不好,想再改改,又怕改壞了。”
“後來呢?”周苓的聲音很輕,怕打斷他的回憶。
“後來開展那天,我躲在展廳的柱子後麵,不敢出來。”陳跡的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帶著一點涼意,“有個評委走過來,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先生,他站在我的畫前看了很久,我以為他要批評我,手心都出汗了。結果他轉身問我,‘小夥子,你這雪裡藏著勁兒啊,是胡同裡的煙火氣給的吧?’”
他低頭,吻了吻周苓的額頭。唇瓣的溫度比額頭稍涼,帶著一點墨香,輕輕一碰,像羽毛拂過。“我那時候才明白,畫好不好,不是看技巧多完美,是看裡麵有沒有心。你的雨巷也是一樣,周苓。”他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胸口,“你的雨巷裡,藏著柔——是石板縫裡的青苔,是雨絲落在傘上的聲音,是巷口賣花姑娘的笑臉,這些都是你的心,比任何技巧都珍貴。”
周苓閉上眼睛,重新靠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依舊平穩,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慢慢滲進她的皮膚。天窗裡的星星更亮了,有幾顆流星劃過,拖著淺淺的光尾,像落在畫紙上的銀粉。畫室裡的墨香還沒散,混合著羊毛地毯的暖意,還有陳跡身上的雪鬆香氣,像一個溫柔的繭,把兩人裹在裡麵。
她想起第一次畫雨巷的場景。也是這樣的夜晚,她在蘇州的老客棧裡,窗外下著小雨,她趴在桌子上,用鉛筆勾勒石板路的輪廓,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陳跡發來一張他拍的雪原照片,照片裡有一株倔強的蘆葦,在雪地裡豎著,她突然就懂了——雨巷的柔,不是軟弱,是像蘆葦一樣,在風雨裡也能保持自己的姿態。
“陳跡,”周苓輕聲說,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襯衫,“有你在,真好。”
陳跡把她抱得更緊,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呼吸落在她的發間。“以後不管是參展,還是畫更多的畫,我都會在。”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承諾,“就像我們畫裡的墨線,會一直連下去。”
天窗裡的星星慢慢移動,月光的光斑從地毯的一端,移到了另一端。周苓聽著陳跡的心跳,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漸漸睡著了。夢裡,她又回到了雨巷,巷口有一株蘆葦,蘆葦旁邊有一朵蒲公英,風一吹,蒲公英的絨毛飄向雨巷深處,落在她的畫紙上,和陳跡的雪原連在了一起。
畫室裡很靜,隻有香薰燈的淺金色燈光,和兩人均勻的呼吸聲。牆上的速寫在燈光下,像活了過來——雨巷的石板上有了腳步聲,雪原的枯樹上落了雪,蘆葦在輕輕搖晃,蒲公英在慢慢飄遠。而天窗裡的星空,像一幅永遠不會落幕的畫,照著相擁的兩人,也照著他們心裡,那片永遠聯結在一起的天地。
天快亮時,周苓迷迷糊糊醒了一次。陳跡還醒著,正看著天窗裡的星星,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醒了?”他的聲音帶著一點沙啞,卻依舊溫柔,“再睡會兒,天亮了我們去看展場布置。”
周苓點了點頭,重新閉上眼。她知道,不管展會上會遇到什麼,不管評委有什麼評價,隻要身邊有陳跡,隻要畫裡有心意,就足夠了。就像天窗裡的星星,不管烏雲多厚,總會亮起來;就像他們的畫,不管走多遠,總會帶著彼此的溫度,在屬於它們的地方,綻放出最動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