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下得有點薄,落到地上就成了淺灰色,天黑得格外早,先是霧氣從四麵八方浮起來,很倉促地就連成一片,不一會兒就成了完全的黑暗。某部戰區陸軍宣傳處長李婧衝了一杯黑咖啡,放在辦公桌上,默默地對著氤氳開來的霧氣發呆。轉業指標分下來了,落到宣傳處一個名額,誰的工作都不好做,她可不想在他們走出軍營的時候充當一個推手。宣傳處一共六個人,一個處長,一個副處長,四個乾事,新聞、教育、文化、理論各管一攤,各司其職,六個人對著下麵三個集團軍,十九個旅,每天忙得暈頭轉向,再增加十個人都不夠用。
轉業必須符合“六加三”,乾齡六年加上任現職三年,處裡一個研究生剛畢業,一個剛調了副團,任現職不滿三年,都不符合政策,幾個人早早地把政策摸得門兒清,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架勢,有的戰戰兢兢,這幾天辦公室都快成了家,晚上吃完飯就回來各自蹲守,朝不保夕的感覺。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氛,凜冽、尖銳,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血腥氣。
李婧喝了口黑咖啡,賊苦,現在黑咖啡成了網紅,到處都在宣揚它的好處,利水消腫減肥,可說實在的,這玩意兒就跟煙灰兌了水一樣,李婧實在喝不慣,但她還是喝,為什麼呢,因為提神,喝了它連飯都不想吃了,腦袋變得無比清醒,還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愉悅咕嘟咕嘟從心裡往外翻滾。
如果報,就隻能報那個材料寫得特彆棒的莫昂,那可是李婧的心頭肉,幾次大材料都搞得很好,還指望他挑大梁呢,絕對不能讓他走;再就是老羅了,老羅從基層部隊調來,能力素質很紮實很過硬的,也算是頂梁柱了;小孫倒是可以考慮,什麼活都乾不了,一天到晚晃晃悠悠,也沒見他多上進,還不認真,呈個件裡麵常有錯彆字,對,就讓他走。不符合條件怎麼了,先報上去再說。
李婧準備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正準備上報的時候,電話響了,李婧伸長脖子一瞅,是政治工作部黃副主任“小李啊,乾部轉業,要嚴格按照標準來,要讀懂政策,把握原則。”
首長的話說得不顯山不露水,但明明白白,還沒等李婧反應過來,那頭已經把電話掛了。
李婧端起咖啡一飲而儘,猛地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漬,狠狠捏成一團,扔到紙簍裡,召集處裡的人開會,不用吹哨,走廊裡吆喝一聲,人立馬就到齊了。
“轉業名額分下來了,我們處有一個,廢話不多說,開門見山,有沒有想轉業的?”鴉雀無聲的會議室裡,李婧的聲音箭簇一般直直射向每一個人,冷而脆。
每個人都把頭壓得很低,沒有人應聲。
李婧環視了一周,接著說“我們處不養閒人,你們也看到了,一個蘿卜一個坑,就邢麼幾個編製,現在超編多少了?還有,以前機關哪出過早操?什麼時候搞過會操?搞過隊列訓練?所以同誌們呐,地盤還是以前的地盤,但機關再也不是以前的機關了,大家彆再抱什麼僥幸心理,以前覺得在大軍區機關熬也能熬個團級,現在想混日子是不可能了。就拿莫昂說吧,已經連續搞了三個通宵的材料了,昨天晚上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眯了一會兒,六點半睡的,七點半起的。”
聽到處長表揚,莫昂心裡充滿喜悅,處長在表揚他,是的,他沒聽錯。他並不抬頭回應處長,而是低頭在本子上記著什麼,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記的,隻是不知道眼睛往哪放,此時抬起頭來有點尷尬,低著頭隻盯著桌麵又有走神之嫌,所以乾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此刻,他覺得和李婧已經是莫逆之交了,至少在必要的時候能替他擋箭。轉業的事,誰心裡都犯嘀咕,唯獨莫昂不,他自信著呢,放心吧,輪不到他,前方還有很多斑斕的夢等著他去實現,比如忠誠廣場方案儘快落實,比如讓家鄉媒體進軍營活動迅速在基層部隊展開,當然還有自己的事兒,調了副營就和孟曉菲結婚,辦隨軍,在大院裡分上一套公寓房。莫昂想到這,就笑出了聲,突然意識到場合不對,就假裝嗓子不舒服,咳了兩下。
轉業通知是周五下發的,下下周一要上報名單,李婧掰著手指頭數了一下,加上周末,一共九天的時間,還能等,看有誰能主動“自投羅網”。沒改革前,宣傳處還是宣傳部的時候,正師級,編製多得很,倒是有幾個真心實意要轉業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為自己的,也有為家庭的,說趕緊轉業到地方上去,弄個公務員事業編的,一勞永逸,當了十幾二十幾年兵了,也該換個活法,這幾年,該轉的都轉了,自主擇業的也自主了,剩下的都是想長期獻身國防事業的了。
散了會,又接到好幾個通知,首長要上黨課,要製作軍營法治微課,忠誠廣場落成時要上一台晚會,演出隊要招錄文職人員,軍委展開“回頭看”專項巡視任務一個接著一個,像連環炮呼嘯而來,李婧有些喘不過氣,乾脆讓子彈先飛一會兒。她走到窗前,看到圍牆外的馬路上已是霓虹閃爍,這座大院隱藏在商業區的褶皺裡,圍牆像是一座銅牆鐵壁,所有的紙醉金迷都被堅硬地擋在了外麵。她的辦公室比其他處長的辦公室多了一麵鏡子,都以為女處長愛美,其實這麵鏡子更多地是給了她靈感。她喜歡在鏡子裡注視自己的眼睛,通常寫材料寫到山窮水儘時,照照鏡子,和自己對視一會兒,忽然就有了電光石火的靈感,任何人都不知道,很多個好材料就是從這麵鏡子裡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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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婧突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大汗淋漓,汗從毛孔裡爭先恐後往外冒,噴泉一樣,襯衣都濕透了,四十九歲了,更年期症狀越來越明顯。在副師的位子上五年了,正師看起來近在咫尺,實際遙不可及。機關裡的上校和大校實在是太多了,禿頂的、黑眼圈的、胖肚子的,隨便摸一個保準是。雖然女大校沒多少,尤其是行政女大校,簡直寥若晨星,但沒有誰會因為她是女同誌就提前考慮讓她晉升,性彆反而成了一個桎梏、一個障礙。
對麵的辦公室裡,坐著莫昂,一個無論做什麼都讓人無可挑剔的乾事。莫昂這會兒卻有點心不在焉了。不一會兒,他親愛的孟曉菲就要到濟南火車站了,來給處長的外甥女吳佳怡上課,上完課,他也差不多加完班,可以和他心愛的小甜心見麵了。
說起來他和孟曉菲能認識,也算是得益於改革。去年機關搞八一晚會,文工團解散了,成立文藝輕騎隊的計劃還在繈褓裡,宣傳處隻能找外援,首選肯定是省藝術學院,學院機關推薦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孟曉菲,她是一跑一跳地闖入莫昂視線的,大大方方地喊了聲莫乾事好。莫昂第一次見到她臉上柔軟如冰淇淋般的笑容,就淪陷了。
演出那天,莫昂背著相機,在台下不停地拍照,給首長拍,也給她拍,實際上,給孟曉菲拍的比給首長拍的還多,給首長拍是工作需要,給孟曉菲拍純屬個人需要。演出結束後,首長上台,一一跟演員握手。莫昂又跟著上台近距離拍了幾張,盛裝的孟曉菲整個人都閃閃發著光,仙女下凡一般。
從那以後,莫昂就開始瘋狂追求孟曉菲了,但孟曉菲對莫昂忽遠忽近,讓莫昂有點摸不著頭腦。孟曉菲對莫昂是有一點點感覺的.和校園裡那些自由散漫的男生相比,一身戎裝的莫昂如一股清流闖入她的心田,與其說她對莫昂有些好感,倒不如說是一種對秩序約束的向往和崇拜。在眾多的追求者裡,她不介意多莫昂一個,她遮遮掩掩的態度更讓莫昂堅定了一定要把孟曉菲娶回家的決心。想到這,莫昂又精神抖擻起來,心想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孟曉菲已經給吳佳怡當了三個月的家庭老師。
三個月前,也是一個周五,還在樹梢停著,日頭卻完全融進了歸鴉的翅膀。投影儀已經連續嗡嗡了一個下午加半個晚上,熱得可以在上麵煎雞蛋了,李婧依然帶著兩個乾事推方案。機關要在大樓前建一個廣場,其實是軍史長廊的規劃項目,名字都起好了,叫忠誠廣場,方案卻遲遲定不下來。首長明天就要審,李婧心急如焚,盒飯還在旁邊放著,快涼透了,她還沒有要吃的意思,莫昂和另外一個乾事也沒敢動。
這時,李婧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外甥女吳佳怡打來的“大姨,我想學唱歌,你給我找個老師吧。”
“學什麼唱歌,都上初中了,你給我好好學習。”李婧沒孩子,這個外甥女就當親生女兒養,吳佳怡也樂得享受兩份母愛。
吳佳怡在那邊不依不饒“我同學都參加興趣班了,就我沒有,你就管著文工團,聽說演員都是大師級的,給我找個老師還不容易。”
李婧剛想說什麼,妹妹李薇把電話搶了過去“姐啊,你成天忙,加班加班,有多少工作上班的時間乾不完,姐夫給我打電話抱怨了多少次了,從辦公室到家不過五百米的距離,卻整天連個麵都見不著,有什麼事還得打電話,聽說你這兩天直接睡辦公室了,辦公室的沙發比家裡的床還舒服?”
李婧被數落得心煩意亂,想不到丈夫陳啟東還會給自己的小姨子告狀,連忙打斷她說“好好好,我給佳怡找老師行了吧。”
手機錄音,一旁的莫昂聽得清清楚楚,他有點想笑,但強忍了回去,人前一臉嚴肅的處長家裡還不是一地雞毛。
莫昂借著去接開水的空溜出辦公室,到走廊儘頭的樓梯間裡給女朋友孟曉菲打了個電話,這個樓梯間基本上是莫昂專用,幾乎沒有人來,莫昂常在裡麵抽煙,順帶著給孟曉菲打電話聊兩句,樓梯間的一株滴水觀音把他們倆的情話都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