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賀虹從雲嶺縣城的民政局婚姻登記中心出來,一前一後。我們站在大門前的人行道上。
兩年前我們在這裡領證,可比今天利索多了,都那樣了,調解個啥呢。我說。
可不是嘛,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哩。她讚同著,莞爾一笑。
回去和你爸媽怎麼說?
遂了媽的願,我還不知怎麼和爸說。我還想和他喝兩杯呢。你呢?
不知道。
不是我說你,丁誌兵,你就是太武斷,太強勢,大男子主義,聽不得不同意見,扯不下你那張愛虛榮的臉皮。叫你搬溪柳你不搬,才落得如今下場。你就不能和我一起搬過去?
我想說老陶不歡迎我,但現在還說這話未免太蒼白無力。我說,今後你打算怎麼過?
生日怎麼過?
我希望你早日找到意中人,嫁了,趁早生孩子。
希望你也是。
我不急,男人嘛。
你是大企業高管,高薪階層,找一兩個小姑娘不難。她笑著說,卻難掩黯然神傷。
我不行,學曆低,打工仔。你是文化人,知識分子,鎮小語文名師,可廣泛發動你的學生幫助尋覓白馬王子。
學生?彆扯淡。你手下還有幾百號員工哩。
那是王總的人,不是我的,我永遠隻是個打工仔。
你好歹念到高中畢業,與我的中師學曆相當。如果我算知識分子,你也是,還風裡來雨裡去,闖過江湖,見過大世麵。
我怎麼能跟你比?賀虹,你是柳樹村人,也就約等於是臨山鎮人,對我這個來自大山深處的農民而言,你就是城裡人。
你終於為你的山裡人出身自卑了?真難得。但你老家的名字很好聽,黃花嶺村。
門不當戶不對,古人真沒說錯,咱倆的結合就是一場悲劇。
你扯遠了,究其實,隻是因為“金鑾殿”。我無言以對。
我慶幸悲劇謝幕……沒孩子,乾淨利索。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卻僵死在嘴角。
求你彆說了…是我對不起你。
跟你有什麼關係,是孩子自己要提前出來。
求你彆說了,我等會兒還要開車。
我偏要說,你這種人,如果將來娶了新婆娘還想要孩子,就該長點兒記性。
坐我的車回去吧,既然坐我的車過來的。
車還是那個車,人卻已成前夫…我想著,你的車被人做記號,如果那時你就能警醒·…
我努力回想,我的車子被丁蓋忠劃了個大大的“x”,我並沒有聲張。第二天開去修理廠噴漆了事,也沒叫他賠償。我也沒報警,隻在事發當晚請移民新村的支書金建軍和我爸媽一起去了趟他家。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縮頭烏龜。我交代爸媽,法治社會,務必和平處理,既然不能從肉體上消滅他,那就隻能從言語上狠狠敲打,攻心為上,以免再犯。我爸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據說丁蓋忠就像課堂上乖巧的好學生,滿臉羞愧,頻頻頷首稱是。金書記不怒自威,拍著桌子,指頭槍(食指)直戳他臉門,唾沫橫飛在他臉上。在四個人丁蓋忠的媳婦秀麗也在的見證下,他歪歪斜斜寫下檢討書,哆哆嗦嗦簽上大名,還按上了鮮紅手印(印泥是金建軍帶過去的)。約有一半的字他不會寫,是金建軍先寫在另外一張紙上,讓他照抄。在檢討書裡,丁蓋忠承認了電話騷擾、上門騷擾、劃車等諸多惡事,保證下不為例。我那時在乾啥呢?我若無其事地陪著賀虹在車站錦園小區裡散步。其時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
你怎麼不說話?
我唯有苦笑。我在想,如果劃車事件出來後,我暴揍小老頭兒一頓,後麵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我可以坐我丈夫的車出行,但前夫的車不行。
我賭氣說,你不坐我的車,你就進不了18、19,零零散散的,你總得要半天打理。
你啥意思?我有鑰匙。
我一回家就把鎖芯換了,把c型鎖換成指紋鎖,反正我喜歡乾換鎖芯的蠢事,以為這樣就能保平安。
當時我也蠢。
我指著馬路對麵的停車場說,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說話總是那麼不容置疑,那行,最後坐一趟你的車。話雖如此,她卻並不顯得扭捏。
誠如賀虹所言,我老家在黃花嶺村。縣政府為了實現村村通公路的目標,作為變通策略,把大批農民從深山老林、窮鄉僻壤遷出。臨山鎮政府就把黃花嶺村、上寮村等五個藏身在犄角旮旯的行政村的農民遷居到橋頭小平原。從此,我們這些人身上就貼上了顯眼的移民標簽。
其時,臨山二橋已開通,成為連接臨山鎮老鎮街和橋頭小平原的大動脈。老橋一頭在老街中段,一頭就是與老街隔新雅溪相望的溪邊村,柳樹村在溪邊村身後。二十幾年前,身為當時的臨山區供銷社職工的老陶就把我老婆生在柳樹村裡。
二橋建成後。鎮政府從老鎮街搬遷到原先是一大片稻田和更大片曠野的對岸橋頭。稻田的主人即兩村農民,鎮政府喊橋頭小平原美其名曰橋頭新區,揭開了轟轟烈烈的建設篇章.“三通一平”自然不在話下、還興建了現代化農貿市場、車站、中小學校和衛生院等也相繼從老鎮街搬遷至橋頭新區。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橋頭新區安置房、移民房、商品房三足鼎立。安置房就是溪柳小區,十來幢高樓把兩個村的村民裝了進去。他們被原地安置,田地也大多被征收。賀虹嫁給我之前就住在溪柳。
移民新村挨著溪柳小區,更靠近太平山,地皮更便宜,不必給移民建高樓,所以新村一律七層樓,二十多幢,我們叫多層。沒圍牆,四通八達。沒物業管理,一盤散沙。比起“鄰居”溪柳小區那些二三十層的高樓,且有圍牆,有物業管理,新村實在是寒酸。我說過移民是高山上五個村遷下來的,本是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硬是被揉捏在一起,管理很難。新村成立了兩委,我有幸擔任首屆村主任,村支書金建軍來自上寮村,村兩委其他成員則來自另外三個行政村。
安排移民就業,是我工作的重中之重。鎮政府對落地橋頭新區的企業有要求,招工優先照顧新村移民。企業有招工需求,就找新村兩委。既要滿足企業的用工需求,又要在新村的各個老村移民之間搞平衡,讓大家都無話可說,這事兒不簡單,很考驗我的智慧和能力。但再難也得乾,因為金建軍把皮球踢給了我。
鎮政府大張旗鼓搞橋頭新區建設,招商引資也頗見成效,對外宣傳的噱頭之一便是充足而廉價的勞動力。移民確實為新區企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勞動力,新區工廠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小到大,快速形成規模效應,移民功不可沒。這些企業大多是代工廠,貼牌生產皮革箱包、領帶帽子、披巾圍巾等,不一而足。也有本土特色產品,比如黃楊木雕和票料、金屬、玻璃或樹脂工藝品,均以出口為主。
工藝品廠家不愁銷售,因為雲嶺縣籍的很多華僑就做工藝品的跨國貿易,會回來進貨。一些來臨山鎮進貨多年的華僑佬便生出了彆樣的心思。與其到彆人家的工廠進貨.不如自己創辦工廠。王俊傑便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多年來供職的雲嶺縣俊傑工藝品有限公司的老板。俊傑公司目前是臨山鎮同類廠家中的佼佼者。鑒於我新村主任的身份,不必從車間普工做起,起點是人力資源部主管,沒多久就做到了該部門經理,目前依然盤踞於此位。
我高中畢業於位於臨山鎮老鎮街的雲嶺八中,沒考上大學,就去玟州(雲嶺是玟州的下轄縣)城裡打工。先後做過縫紉學徒、飯館的廚房學徒(就是給大廚打下手)、星級酒店的服務員(做到了客房領班),最後才是去模具公司。難得模具公司有黨支部,我就是在那兒認了黨。人黨讓我跨過了某道門檻,得以做上黃花嶺村主任。我家從黃花嶺村搬遷到橋頭新區之時,我從模具公司離職,其時我已擔任車間主管。
我在新村主任和俊傑公司經理的雙重位置上經人介紹認識了賀虹。比起我豐富的打工人生閱曆,她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雲嶺中師畢業,分配到臨山鎮小教書,僅此。我很輕易地俘獲了她的芳心。我們談了一年戀愛,我去溪柳串她家門比較少,主要因為老陶的臉色。
老陶反對我和她女兒交往,迫於老賀和女兒的堅決態度而妥協。如前所述,我在離婚後還耿耿於懷地嘲諷賀虹是城裡人,矛頭其實是衝著老陶去的。她老在我麵前擺出城裡人的優越感和尊貴樣,哪怕在我和賀虹婚後這一點都沒改變,好像真因為柳樹村比黃,風
花嶺村地理位置上更接近臨山鎮、且是平原,她的地位就可以比我高出一截似的。賀虹老寬慰我她媽並無惡意,聲明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好吧,反正如今我和她女兒婚也離了,今生和她再無糾葛。隻是不知老賀找不到喝酒的伴兒時會不會想起我。
我尚未買票,卻登上了賀虹這條小船的這一年,我們更多是在移民新村我家裡約會。同居談不上,她不敢夜不歸宿,但回家前她會一連一兩個小時待在我的房間裡。我們還毫無必要地把房門反鎖了。我爸媽和我妹丁誌珍倒是很歡迎未來的兒媳和嫂子留宿我家,他們誤以為自己的存在使得賀虹不敢留宿,決意與我分家。
我家分到了新村的兩套房子,因為我家黃花嶺村的老屋麵積就有這麼大。兩套房子分彆是4幢501和17幢203,我們目前住的501這套大些,203稍小。我隻能安排人手緊急裝修203,購置一應家具電器,他們便搬了過去。我曾提議我去住203,但爸媽說我還得娶老婆生孩子,人口總量將很快超過他們,所以我就得原地不動。再說他們年紀大了,不想爬太高的樓梯。妹也開明,說反正自己很快要嫁出去的。
爸媽和妹搬走後,我乾脆也搬去了公司,住了幾個月的員工宿舍。好在公司辦公室給我安排了單間。我利用這幾個月把501重新裝修,完全采納了賀虹關於婚房室內空間布局的主張。這就是我們的婚房。在認識一周年之際,我們領證完婚,跳過了訂婚環節。這使得老陶又憋了一肚子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婚後一年下來,賀虹依然肚子扁扁。不過我們一點兒都不著急,手到擒來的事嘛。
一年前,我們從臟亂差的移民新村進軍高大上的車站錦園。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賀虹聽聞此等好事時的愕然,但更多的是困惑。
溪柳小區和移民新村初見雛形時,鎮政府在橋頭新區史無前例地拍賣出去一宗商住用地、這塊地皮位於車站與太平山之間,比新村更靠近大平山r.原先大部分是曠野,隻征收了少景田地和菜園,項目主體是商品房(後定名為車站綿園),一幢高層商業建築,從下到上依次是路市、商場、辦公區和陽光展茂酒店。中拍房地產開發公司還需為鎮政府代建車站小商品城和幼兒園。錦園則成了臨山鎮迄今唯一的商品房住宅小區。車站小商品城看上去也紅紅火火。
橋頭新區日漸繁華,一派欣欣向榮。
你再說一次,我們搬錦園去?賀虹歪斜著腦袋打量我。
剛才我沒說清楚嗎?王總讓我們搬錦園去。
就是來過我們家吃飯的那個小年輕?
對,他叫王雷光,是俊傑公司總經理,我看你那天王總王總的叫得挺熱乎。
去去去,還不是因為你寄人籬下。他是你們公司的老板?
老板是王俊傑,是王總的親叔叔,定居西班牙。
那錦園的房子是哪個“王”的?
王俊傑老板的。當年他在橋頭新區投資建廠,恰逄錦園一期開盤,就順便買了套頂躍。18層躍19層,據說,按照道家學說,寓意特彆好。房子一交付,王老板就委托王總裝修。裝修不豪華,對不起豪宅的美譽。
你去過?
去過幾趟,有時王總晚上有事就喚我過去。
從18層地獄掙脫,從此青雲直上?
對,我們就住19層。18層是廚房、客廳、書房和客房,主臥、次臥、茶室都在19層。19層還有大露台,王總做成了陽光房。
可我們得每天在18層地獄煎熬,比如吃飯洗碗,比如看書備課。
我們搬進去比窩在破破爛爛的新村強。你想想,房子低矮也就算了,偏偏我們還住五樓。在我們買得起錦園的房子前,我總得想方設法為你懷孕生子創造良好環境。到時你肚子越來越大,上下樓梯越來越吃力,不像錦園有電梯,呼的一聲就把你拉上去了。
她忍俊不禁地笑。呼的一聲……可王俊傑自己不住就罷了,那王雷光為什麼也不住,他不是一直在俊傑公司上班嗎?她總算搞明白了誰是王老板,誰是王總。
頭些年,王總還偶爾在錦園住幾天,那是他需在公司接待外地重要客戶或盯著工人趕工期時,來不及回縣城的家。後來他就寧可住酒店了,說是房子太大,打理太費勁。
住人家的房子,總沒住自己家舒坦。
你先看了再說。我抖了抖手裡的鑰匙。
王俊傑都不回來住?
一般不回來。他創辦俊傑公司,交代給王總打理,自己還是長年待在西班牙。他提供西班牙和歐洲一手資訊,王總按需定製,什麼款式和材料,什麼色彩和尺寸,把單子發過來就行,人就很少回國了。
那他乾嘛在這裡買房子?
人家有錢。
有錢也不能這麼浪費。
哎呀賀虹,你到底去還是不去住啊…免費的,不住白不住。
我們可以不去住嗎?
怎麼能不去,我們還可以把自己家租出去,多一份收入。
她皺眉頭。
我意識到不妥,訕笑著說,家自然是不能出租的,我是說把501租出去。
那是我們的婚房,丁誌兵,那是我們起航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後的退路,是我們永遠的港灣。她竟然一臉悲戚。
是,是,不出租,堅決不出租。
我可以不去住嗎?
我一個人去住?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已婚人士。
王總說這就是他叔叔的意見,找一個可靠的人免費住。地下室還有王老板當初買下
的車位,也給我免費停。你知道錦園人車分流,花園一般,將來我們的孩子長大一點兒了獨個兒出來活動,也不用擔心車子啥的。王總說物業費他承擔。你還擔心什麼呢?
沒啥,隻是心裡總不大踏實。你指哪方麵?
他們遲早都會知道你住老板的房子……誰?
俊傑公司裡的員工啊,新村的。知道了又怎樣?
你是新村主任啊..…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平白無故地住老板的……
住老板的房子怎麼啦?人家就是願意給我免費住。賀虹,你比我年輕,我可三十出頭了,爸媽窩在新村沒事做,就等著抱孫子。
你想過王俊傑,還有王雷光,為什麼要把房子給你白住嗎?
房子空置比有人住著更易腐爛。
還有呢?
他們想讓我更賣力地給他們乾活兒。是,也不全是,我就怕出事。
她一語成讖。可當初的我,怎麼可能神機妙算到將來的事,居然還沾沾自喜地說,王總還特意提到你了,說小丁啊,你媳婦怎麼還沒生孩子,我不記得你給我發過紗麵湯券啊,得抓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小丁?她撲哧一笑。
他管誰都叫小什麼的,包括那些年紀比他大一大截的副總,我雖是一千號人的新村主任,畢竟也還是他手下的打工仔。
資本說了算。
王總還說,小丁啊,你們兩口子就搬錦園去,拎包人住即可,隻要你們能想得到的,房子裡都有。除了房子好,小區環境更好,住得高看得遠,視野裡花團錦簇,心情就舒暢,你們爭取一年內把小小丁鼓搗出來·…我想王總說得對,我們也該下點兒功夫了,這麼好的小區,這麼好的房子,可不能浪費。我們就該把孩子生在如此美好的世界裡,讓他一出生就含著金鑰匙。
我擔心到頭來隻是海市蜃樓一場。
不,賀虹,王總跟我說得明白,隻要我還在俊傑公司,房子就一直歸我們住。我想不出來什麼時候、為什麼要離開俊傑公司,王總對我一直那麼關照,士為知己者死……
彆死不死的。
我們的孩子可以一直住在錦園,上小花朵幼兒園,然後你帶著去上鎮小,上完鎮中就考到雲嶺中學去,然後我們送他去上大學,然後我們給他娶妻生子……
打住,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王總讓你去住,你不敢不去住。
我心裡承認她說得沒錯。我說,你是語文老師,喜歡總結。
我和賀虹搬進錦園,過程很低調,事後也沒向任何人張揚。知道我們搬家的,隻有雙方父母,在我們安頓下來後的第一個周末,他們象征性地來實地考察一番,嘖嘖稱奇,然而老陶的臉色還是難看。然後我和賀虹帶他們去陽光辰茂酒店用餐。他們一致勉勵我和賀虹新環境新氣象,早得貴子。僅此而已。
奇怪的是,漸漸地俊傑公司裡的一些人竟然也知道我們搬家了,而且知情麵以幾何級數增長。他們不僅知曉我們喜遷新居,而且確信我們不是自己買的房子,相當於白嫖。好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異樣。
我不認為王總會宣揚此事。我和賀虹分彆詢問過各自爸媽,他們都表示沒向任何人提起我們搬家的事。那天吃飯時你們不是提醒過了嗎?他們如此反問。我爸媽還額外提醒我,他們住的17幢,老有人向他們道喜,莫名其妙。還有些人咕噥著雞犬升天,老丁你們老兩口怎麼不一起去住金鑾殿啊,諸如此類的。我隻能反過來安慰爸媽,不必理睬他人的閒言碎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自古如此。
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掌管俊傑公司人事大權後,每逢招工,我總是優先把原黃花嶺村的人安排進來。幾年下來,俊傑公司超半數員工是黃花嶺村人,包括車間工人、行政樓清潔工、廠區綠化帶草坪修剪工和食堂幫廚人員等。我與這批“嫡係”雖偶有小摩擦,但都能擺平。顯然,一向的風平浪靜給了我天下太平的錯覺。
我自然並不單是為黃花嶺村人謀福利。其他公司人事部門向村兩委要工人,我會按照原各村人口基數按相應比例推薦出去,隻要把黃花嶺村人的比例降下去即可。總體來說,我還是能一碗水端平,安排就業並沒有刻意照顧黃花嶺村人。
我和賀虹人住錦園個把月,公司發生了一點兒小事。說是小事,是因為按照以往經驗,估計能輕易擺平。我完全沒料到遇上的是一塊難啃的骨頭,這塊骨頭就是黃花嶺村的刺頭丁蓋忠。此人是個左撇子,那個上午,他左手小拇指帶指甲的那一截被車間機器壓得粉碎。
說起來,丁蓋忠是我堂叔。他和我爸是一個曾爺爺,不是瞎說,而是族譜裡有記載。事發後,我第一時間向我爸求證這個事,他說族譜是嚴格考證過的。我認為這層關係與我接下來的處理方式有關。
丁蓋忠是流水線上的普工,在從電動注塑機下取壓膜好的樹脂壓片時,不知怎麼把手指伸進了鑽頭下。鑽頭圓底,與那截手指頭橫放時差不多的麵積。那截倒黴的手指頭就像牙片一樣被鑽頭和金屬墊板上下夾擊,當場壓扁,順便敷上了一層黏稠而熱乎乎的塑料膜。隻兩秒鐘的工夫,他就自動獲救了,因為鑽頭又升了上去。雖還連著皮,但鎮衛生院的醫生也隻能把這截小手指切掉。小手術,柳葉刀輕輕一切就完了,消毒,包紮,再掛消炎水。
我在他術後第一時間趕到衛生院探望,如不是族譜因素,我未必親自去。我當場口頭給他準了兩周的假,叮囑他養好傷,傷好回來再銷假,其他的到時再說。我認為小拇指缺一截並不影響他繼續待在原崗位上,隻要從此留點兒神,待鑽頭升起來時再把壓膜過的樹脂壓片取出來放到傳送帶上即可。完全是簡單機械的勞動,取壓片比傻瓜照相機還好使。想想吧,鑽頭與墊板接觸的時間是兩秒鐘,從鑽頭離開墊板到下一次親密接觸足有五秒鐘。五秒和兩秒,是針對領計時工資的工人。也有一部分工人是領計件工資的,可以更快,也可以更慢,反正每台機器的鑽頭給樹脂壓片敷膜的時間都是電腦裡設置好的。我知道丁蓋忠是領計時工資的,相當於是領平均工資。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以往在黃花嶺村,丁蓋忠沒少給我惹麻煩。不是他找我個人的麻煩,而是他動輒尋釁滋事,我作為“領導”得給他擦屁股。酒後尤易犯事,咋呼呼地嚷嚷,嗓門高,汙言穢語,但動手少,也就是大錯不犯,小錯屢犯。加之他身形瘦小,多年前村裡人就冠之以小刺頭,如今年歲也高了,有一些老相識就改叫他老刺頭。不管小刺頭還是老刺頭,他總是樂嗬嗬地答應著。
這幾年他在俊傑公司、在我的手下兢兢業業地工作,有目共睹,我都差點兒忘了他老小刺頭的榮譽稱號,也不知他貪杯的老毛病是否改了。這份工資收入在他任職公司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該是滿足的吧。按照他的說法,得一年養十頭豬才比得上。在黃花嶺村,沒哪戶人家一年可養十頭豬,累死了也養不了。
我事多,很快把這事忘了。平時我基本不去車間。那晚接到丁蓋忠的電話,我才猛然意識到,他好像還沒回去上班。
他說兵侄啊,你能來我家一趟嗎?他一向大咧咧地叫我兵侄,當然這沒什
麼,本該如此。但我想我去醫院探望過他了,以公司名義墊付了醫藥費,估計他都出院好久了,為什麼還要去他家?雖然我知道他住新村18號。畢竟同房族的,串過門。我就問他傷好得怎麼樣了,是不是可以去上班了,有事的話明天到我辦公室聊。
他說,當然有事,你少了一個手指頭會沒事嗎?
語氣有些衝,鑒於他搖身一變成為傷殘人士,身份特殊化了,我不便發脾氣。我告訴他我在家裡,公司裡的有些資料帶回家在看。我說的是實話,我是在書房裡接這個電話的。要不,你過來一趟?我的本意是把皮球踢給他,多少讓他意識到不要過於倚老賣老。
哪個家呢?他的語氣有點兒陰陽怪氣。
車站錦園。
兵侄啊,你是大富大貴人家了,啊?那個地方太高檔,咱黃花嶺村人誰敢去呢,除了你。
我立馬被噎住了。我定定神,強硬地說,我今晚沒空,明早你到我辦公室。
兵侄,錦園你叔不敢去,你現在就來新村,你叔親自登門拜訪。
我爸媽那兒?
不,是你家。
賀虹不在家,她今晚學校開家長會,早上出門時她跟我說過。我還真擔心丁蓋忠找上門來,到時賀虹也該回來了。我可不想叔侄倆在她麵前起什麼爭執。好吧好吧,那我去一趟新村,開車幾分鐘而已。
我把車子停在新村4幢樓下,發現丁蓋忠已候在單元門前。路燈昏暗,看不清他的臉。他一言不發地跟我上樓梯。
將近兩個月沒光顧這個家了,我開窗通風,忙著清掃打理,故意把他晾在一邊。他大咧咧地一把掀開遮蓋在沙發上的尼龍布,人仰靠在沙發上,雙腳擱在茶幾上。我不想發火,隻能裝作沒看見。我在忙碌的當兒,刻意避免與他的目光接觸,希望他能自覺無趣。可他沒這個覺悟,咋呼呼地說,兵侄,煙灰缸呢?他明知我不抽煙。我隻能拿紙杯衝了一點兒水進去,權且給他當煙灰缸。
我忙碌了十幾分鐘,最後一道程序是燒水泡茶。
我把茶杯放在他腳邊,他好歹還算識相,把臭腳丫子從茶幾上拿了下去。
我在他斜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問,叔,傷都好了嗎?住了幾天院?
醫生說當天回家也可以,接下來三天每天到衛生院掛消炎水,我不放心啊,住了一天院,第二天還是被他們轟出來了。他的話語裡滿是遺憾。
他翹起左手小拇指,遞到我眼皮底下。你看,你看看。
他小拇指的橫切麵留下了一個旋渦,那是新生嫩肉。我儘量裝出一副悲戚戚的神情,說,叔,幾年來你為公司埋頭苦乾,公司不會虧待你的。隨即我話鋒一轉,但你自己也得當心點兒,畢竟你麵對的是機器,機器是不長眼的。
兵仔,叔上次跟你說的不對,不是我自己不小心,這事隻能怪大肚川。
我未免奇怪。大肚川是車間技術主管,大名董大川,因肚子圓滾滾的像青蛙,故得名大肚川。大肚川是上寮村人,是我把他帶進俊傑公司,並培養成才的。
我說,我去衛生院看望你時,你親口跟我說,是你自己不小心在錯誤的時間把手指頭伸到了鑽頭下,我當時就告訴你,按照公司規定,這也算工傷,叫你安心療傷。
對對,我記得,你叫我傷愈後再回去上班,說準我兩周假,不扣錢。但我聽工友說,工人自己操作失誤,雖也算工傷,但公司隻賠償一點點。
其實他考慮的我也早考慮到了。他這種情形,公司的賠償責任自然會輕一些,準確地說叫補償。如果是機器故障或電腦控製係統失靈,比如他那台機器的鑽頭從離開墊板到下一次壓板設置時間是五秒鐘,卻突然兩三秒鐘就壓下來了,那就是公司全責。但既然我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我想在不突破公司規定的前提下,儘量給他多賠或者說多補一點兒一次性傷殘金,反正由工傷保險基金賠付。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就把這個意思和他說了。
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兵侄啊,你在老板的金鑾殿裡住得舒坦嗎?
黃花嶺村人習慣把金鑾殿三個字掛在嘴上,比如哪戶人家建起了三層樓,金鑾殿;哪戶人家室內裝修比較考究,金鑾殿;搬到橋頭新區後,看到鎮政府大樓,金鑾殿;後來大廈出現了,金鑾殿……
叫啥啥金鑾殿,這沒啥,關鍵是他的語氣令我很不舒服。
我隻能敷衍道,還好,還好,賀虹不是準備生孩子嘛,環境好一些,也有助於孕育下一代嘛。
那是,那是,兵侄的眼光放得長遠。我們每個人都得死,關鍵是要培養好下一代。
他的話太瘮人。我勉強笑笑,不知說什麼好。
兵仔,我問過人,丟失一根手指算十級傷殘,公司得按這個標準全額賠償。
叔,我提醒你,一,你不是丟失一根手指,而是一根手指上的一小截;二,你是自己不小心,不能全額賠償。
兵仔,叔剛才跟你說的沒聽見嗎,這事隻能怪大肚川。他突然竄到車間來,盯著我看。我一慌,就出事了。你不信,現在就問問他。
我不知大肚川那會兒有沒有去車間,隻說,大肚川的職責就是要巡視車間,你賴不得他。
對,他是代表公司去車間巡視的,所以得公司賠償我。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一點兒責任也沒有?
我能有什麼責任?他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邊,鬼魅一般,嚇我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