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幾乎是震耳欲聾的寂靜。
“夜鴞號”殘骸漂浮在冰冷的虛空中,像激流過後被拋上岸的朽木。引擎徹底熄火,僅存的能量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維生和內部環境,每一次係統循環的嗡鳴都顯得格外吃力,仿佛垂死者的喘息。
舷窗外,是熟悉的星座,熟悉的銀河光帶。但仔細看去,許多星辰的光芒不再純粹,帶著一種病態的、Ω模式同化後的幾何暈染,像美麗織物上蔓延的黴斑。太陽係的方向,一片黯淡,被數學性的黑暗和混亂的能量簽名籠罩,如同一個在ICU裡渾身插滿管子、生命體征極度不穩定的病人。
他們逃出來了。從那個數學地獄,從那個靜滯答案的凝視下。但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脫。仿佛靈魂的一部分被永遠留在了那片沸騰的傷口裡,被那道來自終極虛無的“瞥視”凍結了。
沈夏一動不動地癱在駕駛座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手指無意識地搭在徹底失靈的控製台上。她身上那種銳利的、永不言敗的鋒芒似乎被磨平了,隻剩下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認知被徹底顛覆後的茫然。
沈秋蜷縮在副駕駛位,抱著膝蓋,身體微微發抖。她的終端屏幕是黑的,她不敢打開。她的大腦還在處理之前接收到的、遠超負荷的數學恐怖景象,那些悖論的尖嘯、無窮的漩渦、靜滯的吞噬......任何一點回想都讓她胃裡翻江倒海。
俞辰靠坐在艙壁邊,手中緊緊攥著兩樣東西——那張已經黯淡無光、變回普通紙張的π序列紙條,和那枚溫潤內斂、不再散發藍光的正十二麵體晶體“火種”。
紙條到底是什麼?那個在咖啡館遞給他紙條的神秘男人是誰?是這古老“安全協議”的信使?還是彆的什麼?它為何會在最後關頭激活,與“火種”共鳴?“火種”這搖籃最初、最純淨的夢想,它又能做什麼?隻是一個紀念品嗎?
那最後的一“瞥”......俞辰猛地閉上眼,那股冰冷的、絕對非人的“關注感”再次掠過意識,讓他汗毛倒豎。那不是惡意,也不是善意。那是一種超越了這些概念的、純粹的存在性的注意。就像人類走路時不會在意踩死了多少螞蟻,但如果某隻螞蟻突然蜇了你一下,你可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
他們,就是那隻蜇了一下“某種東西”的螞蟻。現在,他們帶著那東西的“注視”,回來了,回到一個正在死去的家園。
【檢測到微弱跳躍信號......】飛船的殘破傳感器突然斷斷續續地發出提示,聲音卡頓扭曲,【......非守護者製式......識彆......模糊匹配......‘暗影’殘餘網絡......】
沈夏猛地坐直身體,眼中恢複了一絲神采:“是‘暗影’!他們還活著!”她立刻撲到通訊台前,嘗試發送識彆碼和求救信號。
幾分鐘令人窒息的等待後,一個極其微弱、乾擾嚴重的信號接了進來。【夏姐,是你?】對方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虛弱,【我們還以為你們已經......】
“少廢話!坐標!狀態!”沈夏厲聲打斷,但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暗影’完了。】對方的聲音帶著絕望,【守護者發動了全麵清洗,據點被拔除,人員十不存一。我們是最後一批,躲在柯伊伯帶外圍的一個廢棄礦洞裡。能源快沒了......氧氣......】對方發送了一個坐標,確實位於柯伊伯帶邊緣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
“撐住!我們儘快趕到!”沈夏咬牙道,儘管她知道“夜鴞號”的狀態根本談不上“儘快”。
【小心】對方的聲音突然充滿恐懼,【不止是守護者,還有‘東西’在獵殺我們。不是數字會,不是已知的任何勢力,它們能從數學層麵鎖定我們。像幽靈......】
通訊戛然而止,徹底中斷。艙內再次陷入死寂。
獵殺?新的“東西”?從數學層麵鎖定?俞辰感到那股冰冷的“注視感”似乎加重了。是錯覺嗎?
“能過去嗎?”沈秋看向幾乎完全癱瘓的飛船係統。
沈夏檢查著寥寥無幾的可用數據,臉色陰沉:“常規引擎徹底報廢。備用躍遷引擎,或許還能勉強進行一次超短距、極不穩定的跳躍,但落點會偏差極大,而且跳躍過程可能會徹底撕碎我們。”
沒有選擇,再次賭博。目標,柯伊伯帶邊緣,廢棄礦洞。
沈夏開始手動輸入跳躍坐標,每一個指令都伴隨著係統的抗議和警告。俞辰將“火種”晶體小心地收好,那張紙條則重新放回貼身處。
“抓緊了。”沈夏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按下了最終的執行鈕。
殘存的躍遷引擎發出垂死般的可怕咆哮,強行撕開空間。“夜鴞號”劇烈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猛地紮進一片混亂的亞空間通道。
這次的跳躍短暫卻極度痛苦。感覺不是穿越,而是被扔進了一個裝滿碎玻璃和硫酸的滾筒洗衣機,感官被徹底撕裂又胡亂縫合。幾秒鐘後,他們被猛地“吐”回正常空間。
劇烈的顛簸和眩暈過後,三人看向舷窗外。目標區域一片死寂。沒有所謂的廢棄礦洞,隻有一片剛剛冷卻不久的、散布著金屬殘骸和凍結血晶的廢墟。幾艘明顯屬於“暗影”風格的小型艦船碎片無聲地漂浮著,切口光滑得詭異,像是被某種極致鋒利的能量瞬間切割、瓦解。
獵殺剛剛結束,他們來晚了。
沈夏一拳狠狠砸在控製台上,指節迸裂出血,她卻毫無知覺,隻有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絕望的火焰。
就在這時,飛船的被動傳感器捕捉到一絲極快遠去的、奇怪的時空漣漪——不是守護者的空間折疊,也不是常規躍遷,更像是一種數學結構本身的輕微褶皺,迅速平複消失。
是那些“幽靈”?俞辰死死盯著那片漣漪消失的方向,數學家的直覺讓他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卻讓他頭皮發麻的熟悉感。那種扭曲數學結構的方式那種冰冷絕對的效率和守護者很像,但卻更加原始?更加高效?仿佛守護者是它的粗糙仿製品!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他腦海。難道守護者的“淨化”協議,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所謂的“穩定”?難道它們同時也在滅口?清除所有可能感知到、可能記錄下“那個存在”一“瞥”的知情人?因為任何對“那個存在”的感知和記錄,本身就可能成為一種汙染?一種會擴散的信息病毒?而他們三個......
俞辰感到那道冰冷的“注視”,似乎從未離開。如同一個無形的烙印,打在了他們的存在本質上。他們不再隻是幸存者,他們是載體,災難的載體,“注視”的載體。
“夜鴞號”殘骸無聲地漂浮在這片新鮮的墳墓之上,像另一具等待被發現的棺槨。
歸途,早已被標記。終點,或許早已注定。
“夜鴞號”的殘骸懸浮在柯伊伯帶邊緣的墳墓之上,像一塊被遺忘的、鏽蝕的墓碑。引擎徹底死寂,維生係統在苟延殘喘的哀鳴中一次次跌破臨界值,每一次重啟都更像是一次痙攣。寒冷,並非僅僅來自虛空,更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
沈夏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席上,目光穿透舷窗,落在那些漂浮的、被精準切割的“暗影”殘骸上。指節上凝固的血痂如同醜陋的勳章,訴說著徒勞的憤怒。她的脊背依舊挺直,但某種核心的東西似乎被抽走了,隻剩下一個被冰封的、燃燒殆儘的空殼。
沈秋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的陰影裡,終端屏幕漆黑一片,映不出她空洞的眼神。她的世界曾經由清晰的公式和可解的密碼構成,如今隻剩下一鍋沸騰的、無法理解的數學濃湯,和濃湯深處那雙靜滯的、瞥視過的“眼睛”。
俞辰靠著冰冷的艙壁,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溫潤的“火種”晶體。它沉默著,仿佛之前那場奇跡般的共鳴耗儘了它全部的力量,變回了一個純粹的、沉重的紀念品。那張救了他命的π序列紙條安靜地貼在他的胸口,紙張粗糙的觸感提醒著他,一切並非幻覺。
那道“注視”如影隨形。它不是持續的壓迫,而是間歇性的、冰冷的“觸碰”。仿佛那個遙遠的存在偶爾會無意識地“感知”一下他們這幾個帶著它“印記”的微塵,確認坐標,然後再次陷入某種超越理解的沉寂。每一次“觸碰”,都讓他們的靈魂結上一層新的冰霜。
【......氧氣再生效率低於15%......二氧化碳濃度持續上升......】飛船的合成音斷斷續續,如同臨終囈語。死亡以緩慢而確鑿的方式逼近。不是轟轟烈烈的毀滅,而是窒息,是凍結,是在絕對寂靜中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