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時,他看見母親的哭聲猛地頓了頓,淚珠還懸在下巴尖上,那雙通紅的眼睛裡先是茫然,隨即是潮水般湧來的痛楚,像是被這句“過客”生生剜去了什麼。
方才那幾句詩勾起的舊傷還在淌血,這句輕飄飄的話又像根細針,精準地刺破了她強撐多年的體麵。
陳軍垂下眼,避開了母親那道幾乎要將人溺斃的目光。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暗了些,照在母親鬢角,竟泛出幾分霜雪的涼意。
“娘,您還年輕,本該有追求新生活的權力。”
陳軍的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草葉,
“當年我沒拖累您,現在更不會。”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頭熙攘的街景。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肩頭,卻暖不透眼底那點疏離:
“城裡是繁華,可哪有大山裡來得純粹?我站在這裡,總覺得像粒錯投的石子,跟周遭格格不入。”
“小軍……”
母親的聲音帶著未乾的哽咽,剛要再說些什麼,卻被他抬手打斷。
“娘,聽我把話說完。”
他轉過頭,目光沉靜得不像個年輕人,
“這次進京,一來是想打碎你我母子間那層看不見的枷鎖,我已經長大了,不用您再掛心。
二來是見見姥姥姥爺,當麵謝過他們這三年多的惦念。
除此之外,旁的事,我陳軍從不多想。”
母親沉默了許久,指尖反複絞著衣角,才低聲應道:
“我……我知道了。”
陳軍凝視著她,語氣陡然鄭重:
“娘,我有個要緊的問題,想請您如實告訴我。”
“你問吧。”
“當初您去富國村,是自己選的,還是……”
母親的眼神晃了晃,垂眸道:
“嗯,那時候你姥爺姥姥因為成分問題出了事,是你二姥爺幫我安排的。”
陳軍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這點,想必姥姥姥爺心裡也早有數。
他頓了頓,又問:
“那您跟我爹認識、結婚,也是……”
“算是吧。”
母親的聲音更低了,
“你爹剛從部隊回來,是李村長介紹的。他的成分……對我來說是種保護。”
“這事,也征求過二姥爺的意見吧?”
陳軍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和,可落在母親耳裡,卻像根細針輕輕挑開了層薄紙。
“嗯,確實是你二姥爺給的主意。”
母親的指尖開始發顫,
“那時候……我根本不能跟你姥爺聯係。”
陳軍再次點頭,眼底的光沉了沉。
再往下問,恐怕也問不出什麼了——母親這般性子,多半從未察覺其中有什麼異樣。
他望著窗外飄過的雲影,心裡那團模糊的輪廓,卻在這些零碎的回答裡,漸漸清晰起來。
看來這位素未謀麵的二姥爺,在東北一帶定是攢下了盤根錯節的人脈根基。
這便對上了師爺與乾爺口中那句“有舊”,源頭恐怕就在這裡。
陳軍指尖在窗台上輕輕敲著,眉峰微蹙。
細想下來,從母親當年的去處,到她與父親的婚事,樁樁件件背後,似乎都藏著一雙看不見的手在細細籌謀。
這盤棋,怕是比自己想的還要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