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話音落下,園中數十道目光齊刷刷投向雲傾凰。她仍立於席前,指尖無意識抵著袖中那片密信殘頁,紙麵粗礪,如一道暗伏的刀痕。她沒有立即回應,隻抬眼迎向太子的注視,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不退縮,也不急切。
空氣凝滯片刻。
幾名貴女交換眼色,有人輕咳一聲,開口道:“許小姐方才一舞已驚四座,若再獻一曲,豈非雙絕?不如琴笛合演,限時三炷香,如何?”
另一人隨即附和:“正是。聽聞邊關將士常以笛聲傳令,許小姐既通曉陣法,想必也精於此道。”
言語似為推崇,實則步步緊逼。琴笛同奏本就難以協調,更不必說限時即興,稍有錯漏便成笑柄。她們要的不是才藝,而是她當眾失儀、重陷孤立。
雲傾凰依舊靜立不動。她心知肚明,此刻若倉促應下,便是自入困局;若推辭退縮,又顯怯懦。她隻定定站著,目光沉靜,任由無聲的壓力如索纏身。
就在貴女們竊語漸起、似要再度發難之時,斜後方柱影下忽傳來一道慵懶話音——
“太子殿下雅興不減,可還記得去年上巳,您在曲江池畔連吹破三支玉笛,驚得群鴨四散?”
聲調不高,卻字字清晰,傳遍全場。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人倚柱而坐,玄色錦袍鬆垮披著,手中一柄烏骨折扇輕搖,眉眼半斂,似笑非笑。
是寧王夜宸淵。
他不知何時入的席,位置雖偏,卻恰好截在太子與雲傾凰的視線之間。此時他緩緩起身,折扇輕敲掌心,轉向太子:“今日若再聽您‘指點’一曲,隻怕連園中畫眉都要噤聲三日。”
滿座先是一靜,隨即哄笑四起。
太子麵上一窘,旋即也笑:“寧王就愛說笑!”語氣雖鬆快,眼角卻幾不可察地一眯。他聽得出,這話表麵是調侃自己,實則已將聚焦於雲傾凰的逼迫悄然引開。
夜宸淵卻不接話,隻執壺走向酒案,從容斟滿一杯,舉盞環視:“不如由本王敬一盞‘解語酒’,賀今日所有不屑偽飾、敢言真我之人。”
他說“所有人”,目光卻在掠過雲傾凰時稍作停留。那一瞬,兩人視線相撞——她看見漫不經心之下的銳利審視,他望見強壓怒意卻不曾動搖的冷冽。
隨即他移開眼,仰首飲儘。
酒入喉,折扇合攏輕敲杯沿。一場即將燎原的圍攻,被一句戲言截斷。
雲傾凰緩緩收手,袖中密信分毫未動。她沒有道謝,也不看夜宸淵的方向。但她明白,這番解圍絕非善意。那句話看似替她解困,實則將她與太子一同置於被調侃之地——一個玩笑,便淡去了太子刻意營造的“賞識”,也削了她因才情乍起的鋒芒。
她是局中人,他卻也是執棋者。
她悄然退至偏席,不再成為焦點。幾名起哄的貴女麵相覷,一時無人再提獻藝。太子雖談笑如常,卻已轉而與其他權貴閒話,隻偶爾瞥來一眼,目光裡多了幾分審慎。
蘇挽月始終垂眸,手中茶早已涼透。她親眼見局勢幾番逆轉——從她設局不成反為雲傾凰揚名,到太子賜玉、眾人側目,再至寧王插手、雲傾凰安然脫身。步步偏離她的預想。
指甲再度掐入掌心,帕上血痕暈開一片暗色。她不敢抬頭,唯恐被人窺見眼底翻湧的恨意。原以為太子的青睞是柄雙刃劍,終將反傷雲傾凰;可現在,對方竟穩穩接住了劍,甚至借力刺向了自己。
而寧王……為何偏在此時現身?
她悄悄抬眼望過去。夜宸淵已歸座,折扇輕搖,神色閒散,仿佛方才不過隨口一句笑談。可她清楚,能在這等場合精準掐斷太子意圖之人,絕不會是無的放矢。
雲傾凰坐於偏席,指尖無意識摩挲袖口。她在想:夜宸淵是何時開始留意她的?寺廟進香?山道遇襲?還是更早——自她踏入西市典當發釵那日起?
她憶起濟仁堂初遇時他診脈的手勢,藥堂對話間他對《北疆紀略》的熟稔,岩洞中他認出她步法的眼神……每一處細節都如一根細線,此刻被夜宸淵一聲輕笑驟然扯緊。
他是在幫她,還是在試探她能否承受更大的風浪?
又或者,他隻是在挑選一枚可用的棋子?
她不露聲色地調整坐姿,右手滑入袖袋,將密信殘頁重新折好。城西生藥鋪的進出尚未理清,繡房賬冊失蹤、柳氏知情、銀硝來源不明……諸多線索如蛛網交錯,而夜宸淵,剛剛抬手撥動了其中一線。
太子忽然擊掌喚來樂師:“既然無人再獻藝,便請絲竹助興罷。”
琴聲起,宴席重歸喧鬨。
可雲傾凰明白,真正的博弈,此刻方始。
夜宸淵端坐原處,未再言語。他手中折扇開合無聲,扇麵墨梅枝椏淩厲,似藏刀鋒。他偶爾啜一口酒,目光漫掃人群,看似隨意,卻將每一絲波動儘收眼底。
他解了她的圍,卻不再看她第二眼。
這般疏離,比親近更令人警惕。
雲傾凰緩緩鬆開微攥的指尖。她不需要誰來拯救,尤其是一個動機難明的王爺。太子的賞識可利用,貴女的圍攻可承受,但她絕不能淪為他人棋局上的卒子。
她端茶淺飲,動作平穩。茶湯清透,照不見人心深淺。
遠處,夜宸淵忽地低笑,似自語道:“豺狼撲食,從不管爪牙利否——它隻問獵物,敢不敢回頭。”
雲傾凰握杯的指節幾不可察地一頓。
下一刻,她已放下茶盞,目光靜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