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林歲安還是跟前兩日一樣，帶著紅丫跟小豆丁去幫洗衣婦們打水。
來這邊是紅丫最開心的，這邊有好幾個跟紅丫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婦人們的孩子，她們可以跟紅丫玩，小豆丁被直接放在一個乾淨的石台上。林歲安則是邊打水邊偷聽婦人的八卦，從中了解一些信息。
林歲安蹲在井沿，一桶接一桶地往上提水，倒進洗衣婦們巨大的木盆裡。
“手腳倒利索。”王嫂，那個總係著靛藍頭巾的洗衣婦，瞥了林歲安一眼，從懷裡摸出半塊黝黑的麥餅扔了過來。
林歲安接住餅子，指尖觸到餅上可疑的黴斑，卻還是假裝小心翼翼地塞進衣襟裡，舍不得吃的樣子。
這三天下來，林歲安知道一日兩頓稀得能照人影，還加觀音土的粥是吃不飽的，藥童們需要通過其他方式獲得額外的食物來添補。
第一種是給李麻子做試藥童。李麻子每日會選幾個孩子試新藥，活下來的賞半碗稠粥。風險是輕則嘔吐抽搐，重則七竅流血。但餓瘋的孩子仍會搶著舉手。
第二種就是偷食藥渣。晾曬場的邊角料裡偶爾有可食用的藥材，甘草根、茯苓塊都能充饑。林歲安在第二日的時候見過一個孩子口吐白沫死在藥筐旁，是因為他誤食了半夏。
第三種就是幫工交易。替洗衣婦們打水、捶打衣物、縫補衣服。幫廚役打下手、燒火可以從泔水桶裡撈到底層的飯渣。或給巡夜的婆子撓背掏耳可能得到半塊發黴的糕餅。
第四種是最黑暗的手段。舉報其他孩子藏食物，可得一碗粥。或者認管事當乾親，給他們當義子義女，代價是幫忙誘騙其他孩童試藥。
最後一種是替趙三搬運屍體。
洗衣棒錘捶打衣服的悶響裡，幾個婦人壓低的交談聲傳了過來。
“昨兒半夜，戊字號又拖出去五個……”
滿臉褶子的劉婆子拎著一件差役的褻衣，衣角還沾著褐紅的汙漬，“說是熱症暴斃，可我瞧見趙三往板車上扔人時，有個丫頭的手還在抽抽呢！”
“呸！”王嫂狠狠啐了一口，手裡的棒錘砸得水花四濺，“什麼熱症？分明是試了張道士新配的“金丹”，前兒我洗藥童的褲子，褲管裡全是黑血！“
林歲安舀水的葫蘆瓢突然一歪。
“要死啊你！”劉婆子猛地拽過被濺濕的裙角，突然眯起眼湊近林歲安，“小丫頭，你妹妹是不是也兩歲？我勸你……”
“嘩啦……”
王嫂突然掀翻一盆臟水，混著泥沙的汙水潑在劉婆子腳前。
“老貨！再嚼舌根，下次潑的就是沸水！”她一把扯過林歲安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裡，“滾去晾衣服！”
林歲安被推搡著走向晾衣杆時，聽見王嫂從牙縫裡擠出最後一句：
“戊字號最近專收五歲以下的孩子……因為新來的知府，信了道士的“童女延壽丹”。
林歲安心中大駭，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當時進丙字房的時候，那個獨臂老婦說的話意思了。細皮嫩肉，戊字號最喜歡。戊字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曬衣繩上，一件件濕衣服在風中搖晃，林歲安終於把洗衣婦們洗完的衣服都晾曬上去了。昨天紅丫尿濕的褲子不知道乾了沒，林歲安走過去摸了摸，外麵那層是乾了，但是裡麵還沒怎麼乾，給褲子翻了個麵曬，卻突然發現不知道誰在內側用碳灰畫了個小小的叉。
林歲安確定這褲子原先沒有這個小小叉的，是誰畫的？畫這個做什麼？林歲安敢肯定，畫這個絕對沒有好事，隻有壞事才會這麼偷摸乾。但是她還不知道這個代表的意思，她決定假裝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看緊紅丫。
林歲安選擇來幫洗衣婦們打水、捶打衣物，就是因為婦人最喜歡聊八卦，隻要有點風吹草動，第一時間知道消息的絕對是她們。短短三天，林歲安就把安濟坊的布局了解的差不多。
安濟坊占地不小，據說很大，婦人也不懂麵積。分了五個區域，甲乙丙丁戊。
甲字號是磚瓦房，兩人一間，住的是官宦女眷及富商親屬，每日有肉粥炭盆。住著三十來人。
乙字號是通鋪草棚，十人一間，住的是商隊的仆役、匠戶，勉強吃飽。住有將近二百人。
丙字號，是二十人一間的泥屋，住的是災民、孤兒。餓殍遍地住了將近五百人。
丁字號，住了不到百人，是病患集中區，實則等死，每日清晨拖屍。
戊字號，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在西北角。聽說是地窖刑房，關押“犯事”者及“特殊貨物”，半夜經常有車輪聲。
圍牆外有四座哨塔，差役持弩巡視，儼然就像是一座監獄。像林歲安她們進來了就不能隨便出去。
官方明麵的規定：流民入安濟坊滿三月，無疫病者可由親族具保領回。孤幼者至十六，方可由官府安置。
實則，孤幼幾乎沒有人出去。這是林歲安昨日套話王嫂子才知道的。她故意跟王嫂說小舅舅在大名府行商的，不知道她們姐妹三在安濟坊，她們還要待到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尋找舅舅。可是王嫂的原話是：“出去？活著出去？被賣出去！屍體可出去！”
管理這座安濟坊的最高層領是一個汴京府指派的“監院”，姓甚名誰洗衣婦沒人知道，看到他都是跪下喊大人。此人常年不在，隻有每月初五必來查賬，會待三到五日。距離初五，還有七日。
而主要負責整個安濟坊的運行的是三大主事。
藥庫主事“李麻子”
膳食主事“錢婆子”
戊字號主事“趙三”
差役：十二人
底層執行者：巡夜婆子張嬤嬤、洗衣婦領頭人王嫂、二十個雜役幫工。
申時一到，林歲安又領著紅丫背著小豆丁去粥棚那邊打粥。
無意外的，林歲安看見了在打粥雜役旁的李麻子。那麻子臉上意味深長的笑，讓人看了就想搗爛他的臉，滿滿的惡意就像擔心彆人看不出來一樣，這是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
這兩天，那群洗衣婦多次提到李麻子跟趙三不是人。
等輪到林歲安打飯的時候，李麻子吩咐邊上的雜役：“給小姑娘多打點，看多不容易，還帶了兩個小的，不吃飽哪有力氣…..”說完還哈哈哈大笑。
林歲安連個眼色都懶得給他，這碗粥到時候留給你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