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多雨，尤其是入了梅的季節，淅淅瀝瀝的雨水像是不會停歇。這日午後，彆院管事吩咐小劉氏將一批春日晾曬後需防潮的舊書冊，送到與彆院有往來的“錦豐綢緞莊”東家府上。那府上的如夫人與周姨娘是遠親，時常走動，也愛些詩書風雅。
小劉氏仔細用油布將書冊包好，頂著一頂破鬥笠，挎著沉重的書籃，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湖州城濕滑的青石板街巷。綢緞莊東家姓趙，府邸就在店鋪後巷，雖非鐘鳴鼎食之家，卻也粉牆黛瓦，門庭齊整。
她從角門被引進去，一個守門的婆子讓她在門房稍候，自去內院通傳。小劉氏放下書籃，拘謹地站在簷下，不敢亂看，隻低頭看著雨水從屋簷滴落，在地上彙成細流。
忽然，內院傳來一陣壓抑的斥罵聲，夾雜著女子低低的啜泣。
“......蠢笨的東西！連盆水都端不穩！濺濕了姑娘的繡鞋，你賠得起嗎？這蘇繡料子也是你能碰的？！”一個尖利的女聲嗬斥著。
“張嬤嬤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這就擦乾淨......”一個惶恐至極、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的女聲哽咽著求饒。
這聲音......？！
小劉氏渾身猛地一僵，像被一道閃電劈中！這聲音......縱然充滿了恐懼和卑微，但那語調，那口音......她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隻見內院通往前院的回廊下，一個管家模樣的凶悍老嬤嬤正指著一個小婦人的鼻子罵。那小婦人穿著一身粗使婢女的灰布衣裳，濕了半片衣襟，正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用袖子徒勞地擦拭著地上一小灘水漬和一個翻倒的銅盆。她頭發淩亂，瘦得脫了形，但她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林夏雨！是她的小姑子！
小劉氏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起來，幾乎要衝出喉嚨口！她下意識地想衝過去，腳步剛一動，門房裡的另一個婆子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小劉氏猛地驚醒，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低下頭，渾身卻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不能相認！絕不能在這裡！會給夏雨惹禍，也會給自己惹來天大的麻煩！
就在這時，回廊另一頭，一個穿著乾淨青布小褂、頭戴方巾的十歲左右小子，捧著幾本書冊匆匆跑來，看樣子是府裡的書童。他看到跪在地上的女子，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露出焦急和不忍，卻不敢上前，隻怯生生地對著那罵人的張嬤嬤行禮：“嬤嬤......先生讓我來取......”
“沒眼力見的東西！沒看見這兒正忙著呢？”張嬤嬤遷怒地瞪了男孩一眼，又狠狠踹了地上的林夏雨一腳，“還不快滾去重新打水！再毛手毛腳，仔細你的皮！”
林夏雨連聲應著，磕磕絆絆地爬起來，低著頭，踉踉蹌蹌地朝著後院井邊跑去，自始至終沒敢抬頭看門房這邊一眼。那小男孩也嚇得縮了縮脖子，趕緊抱著書跑了。
小劉氏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嘴裡嘗到血腥味。她看著小姑子那卑微驚惶、瘦弱不堪的背影消失在後院，心如刀絞。
“喂，管事娘子說書放在這兒就行，你可以回去了。”通傳的婆子回來，不耐煩地打發她。
小劉氏魂不守舍地應了一聲，幾乎是飄著走出趙府角門。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她才稍微清醒了些。
那一整日，小劉氏在彆院裡乾活都心神不寧，差點打翻水桶。她腦子裡反複都是林夏雨跪地求饒的樣子和唐家寶那隱忍的樣子！他們竟然都活著！就在湖州！就在那家趙府裡為奴為仆！
好不容易熬到夜深人靜，她謊稱肚子疼要出恭，悄悄溜出彆院後門。湖州城實行宵禁，但好在趙府離彆院不遠，且位於相對僻靜的街巷。她憑著白日的記憶，冒著淅瀝的小雨，繞到趙府後巷。
趙府後牆外堆著些柴垛。她躲在陰影裡，心焦如焚地等待著。不知過了多久，後院一個小側門“吱呀”一聲輕輕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提著一桶泔水出來，正要倒向牆邊的溝渠。
正是林夏雨！
“夏雨！”小劉氏壓低了嗓子，顫抖著喊了一聲。
林夏雨嚇得渾身一哆嗦，泔水桶差點脫手！她驚恐地回頭，看到陰影裡走出一個人影。
“是我！”小劉氏急忙上前一步，讓微弱的天光能照到自己臉上。
林夏雨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張雖然憔悴但無比熟悉的臉！她手中的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泔水潑了一地。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堵住那聲幾乎衝口而出的尖叫，眼淚瞬間奔湧而出！
“大......大嫂？！”她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幾乎是撲過來，抓住小劉氏的胳膊，指甲掐進她肉裡，“真的是你？！你還活著？！我大哥呢？孩子們呢？爹娘呢？！......”她急切地追問，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期待。
小劉氏眼淚也下來了，她反手緊緊抓住小姑子冰涼的手，哽咽著搖頭：“我不知道......大水衝散了......我就找到你一個......你呢？你婆婆呢？你男人呢？怎麼就你跟家寶？”
提到婆婆和丈夫，林夏雨瞬間崩潰了，身體沿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去，壓抑地痛哭起來：“婆婆......婆婆被水衝走了......找不見了......孩子他爹......他爹為了護著我們娘倆......被......被搶道的潰兵......活活打死了啊！嗚嗚嗚......”她哭得渾身抽搐，
“就剩下我和家寶......一路乞討到徐州......實在活不下去了......隻好自賣自身給人牙子，沒想到是給帶到湖州，進了這趙府為奴......家寶機靈，認得字，被管家看上，留在少爺身邊當了個書童......勉強有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