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的碼頭,潮水退得隻剩灘塗,泥地裡嵌著的碎玻璃被月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鑽。蘇辭踩著及踝的泥水往前走,膠鞋陷進軟泥裡,每拔一步都帶著“咕嘰”的聲響——她手裡攥著半張泛黃的海圖,邊角被水泡得發皺,上麵用紅筆圈著個三角符號,旁邊寫著“漲潮前的最後坐標”。
“還有三百米。”傅沉的機械眼掃過灘塗,夜視模式下,泥地裡蜿蜒的軌跡像條銀蛇,那是某種金屬在泥層下拖動的痕跡。他彎腰撿起塊嵌著鏽釘的木板,釘子上纏著幾縷海草,“這是碼頭廢棄前的係船柱碎片,上麵的鏽跡有三層,至少泡了五年。”
蘇辭的指尖在海圖上摩挲,三角符號的頂點指向灘塗深處的廢棄燈塔。“海圖是從爺爺的舊箱子裡找到的,他當年是碼頭的領航員,日記裡寫過‘銀鏈沉底的地方,藏著會哭的鐵’。”她突然停步,膠鞋踩到個硬東西,低頭一看,泥裡露出截銀色的鏈條,鏈節上刻著極小的刻度,“是它!”
傅沉用機械臂撥開周圍的淤泥,鏈條越露越長,像條被驚醒的蛇,順著灘塗往燈塔的方向延伸。鏈節上的刻度越來越密,到第七十二節時,突然出現個扭曲的“S”形——那是爺爺名字的首字母。
“刻度對應的是水深。”傅沉調出潮汐表,“現在是低潮位,水深兩米,正好能露出鏈條的中段。漲潮後這裡會被淹沒,鏈條會帶著什麼東西沉下去。”
蘇辭想起爺爺日記裡的另一句話:“鐵哭的時候,會吐出藏了多年的東西。”她順著鏈條往前走,泥地漸漸硬起來,燈塔的影子在晨霧裡越來越清晰,像個沉默的巨人。
燈塔底層的鐵門早被海浪蛀空,隻剩個黑黢黢的洞口。鏈條的末端就拴在門內的鐵環上,環上纏著塊褪色的帆布,掀開時揚起的灰嗆得蘇辭直咳嗽——裡麵裹著個巴掌大的銅製羅盤,盤麵上的指針不是指向南北,而是顫巍巍地指著燈塔頂層,針尾刻著個“辭”字。
“是爺爺的筆跡。”蘇辭的指尖撫過那個字,羅盤突然發出“哢嗒”聲,指針猛地彈起,指向塔頂的方向。燈塔內部的樓梯早塌了大半,隻剩鏽跡斑斑的鐵架晃來晃去,傅沉的機械臂射出攀岩繩,“我上去看看。”
“等等!”蘇辭拽住他,指著羅盤背麵的刻字,“‘潮起時,鐵匣會浮在第三道裂縫處’。裂縫指的是樓梯的斷裂處,第三道在……”
“二樓轉角。”傅沉的機械眼已經鎖定了位置,“那裡的鋼筋鏽斷了,形成個半米寬的缺口。”
兩人順著鐵架往上爬,鐵鏽簌簌往下掉,沾在蘇辭的袖口上,像撒了把紅沙。爬到二樓轉角時,果然看見道裂縫,裂縫裡卡著個鐵匣,匣身被鏈條纏著,上麵的鎖是個齒輪形狀——與蘇辭無名指上的紫痕完美契合。
“用你的印記試試。”傅沉提醒道。
蘇辭將手指按在鎖孔上,紫痕突然發燙,齒輪鎖“哢”地彈開。鐵匣裡沒有金銀珠寶,隻有疊泛黃的航報,最上麵那張印著“1998年7月12日”,角落用紅筆寫著:“銀鏈的儘頭,是沒來得及說的對不起。”
航報下麵壓著張照片,爺爺站在燈塔下,懷裡抱著個哭鼻子的小女孩,背後的鏈條還亮閃閃的,沒生一點鏽。女孩手裡舉著個斷了柄的羅盤,正是蘇辭現在握著的這個。
“是我小時候。”蘇辭的聲音發顫,“我總纏著他要會動的羅盤,他說等我能數清鏈條的刻度,就把銀鏈的秘密告訴。”
傅沉突然指向鐵匣底層,那裡刻著行極淺的字:“銀鏈每節的刻度,是我教你認的第一個數字。你數到第七十二節時,我正在修燈塔的信號燈,沒聽見你的哭聲。”
蘇辭想起那天的記憶碎片——三歲的自己在碼頭哭著找爺爺,手裡的羅盤摔斷了柄,而爺爺始終沒從燈塔裡出來。後來才知道,他在修燈時突發心臟病,手裡還攥著半截銀鏈。
“鐵哭的時候……”蘇辭低頭看著羅盤,指針不知何時開始逆向轉動,“指的是鏈條被海水泡得生鏽,鏽跡就是鐵的眼淚。”
傅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向窗外——潮水正順著灘塗漫上來,銀鏈在水裡泛著銀光,像條發光的路。“漲潮了。”他的聲音有些沉,“鐵匣裡還有東西。”
蘇辭倒過鐵匣,掉出枚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燈塔的輪廓。她抬頭看向頂層,那裡的窗玻璃碎了大半,晨光正從缺口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上麵還有東西。”
爬到頂層時,晨光已經染紅了半邊天。燈塔的信號燈旁放著個舊收音機,旁邊的磁帶盒上寫著“給小辭的睡前故事”。蘇辭按下播放鍵,電流聲過後,傳來爺爺沙啞的聲音:“今天講銀鏈的故事哦,它會帶著鐵匣跟著潮水走,等你找到的時候,就知道爺爺為什麼總在燈塔裡待著了……”
聲音突然斷了,接著是陣急促的喘息,然後是重物倒地的悶響。磁帶卡殼了,“滋滋”的雜音裡,蘇辭仿佛看見爺爺扶著信號燈倒下的樣子,手裡的銀鏈從掌心滑落,掉進樓梯的裂縫裡。
“他不是故意不出來的。”傅沉輕聲說,機械臂撿起地上的個小本子,“這是燈塔的維護記錄,最後一頁寫著‘今天小辭生日,得早點回去’。”
蘇辭把羅盤放在信號燈旁,指針終於安定下來,指著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海麵。遠處的灘塗上,銀鏈隨著潮水起伏,像在輕輕搖晃,鏈節碰撞的聲音順著海風飄上來,像誰在低聲說著什麼。
她突然明白,爺爺說的“鐵哭”,不是悲傷,是牽掛——銀鏈上的刻度,是他每天記錄的潮位,鐵匣裡的航報,是他想教給她的航海知識,而那個斷了柄的羅盤,早就被他修好,還在指針尾刻上了她的名字。
晨光漫過燈塔的窗,落在蘇辭的無名指上,紫痕突然亮了起來,與羅盤上的指針同時顫動。傅沉看向海麵,遠處的貨輪正在鳴笛,銀鏈的末端在浪裡一閃,突然鬆開鐵環,帶著鐵匣往深海漂去。
“它要去哪?”蘇辭追問。
傅沉望著鐵匣消失的方向,那裡的海水泛著淡淡的銀光:“也許是去完成爺爺沒說完的話。你看,”他指向天空,“今天的日出是粉色的,爺爺日記裡寫過,粉色日出時,所有沉在海底的秘密,都會開始往岸邊走。”
蘇辭握緊羅盤,指針在晨光裡輕輕晃了晃,最終指向她來時的路。灘塗的泥地裡,銀鏈留下的軌跡正被潮水慢慢填滿,隻在最淺的地方,還能看見幾個模糊的腳印,像有人在那裡站了很久,等著誰來牽起他的手。
遠處的碼頭傳來早班船的汽笛聲,蘇辭低頭看了眼袖口的鏽跡,突然笑了——那不是紅沙,是鐵的顏色,是爺爺藏了多年的牽掛,終於在晨光裡,變成了能握在手心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