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引以為傲的武功和意誌,在所謂的“命運”麵前,是否真的……不堪一擊?
——
臨安,大理寺獄。
這裡的光,是吝嗇的。
唯一的光源,來自牢房頂端那個窄小的、被鐵柵欄封死的方窗。
光線從那裡擠進來,有氣無力地落在潮濕的地麵上,照亮一小片區域裡飛舞的塵埃,旋即就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腐臭吞噬。
嶽飛盤膝坐在一堆發黴的茅草上,後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石牆。
他已經在這裡待了些時日,久到已經能清晰分辨出空氣中混雜的各種味道——黴味、血腥味、排泄物的臭味,還有一種絕望的、活人慢慢腐爛的氣息。
他魁梧的身軀,此刻顯得有些蕭索。
昔日能挽動三百斤硬弓的臂膀,被沉重的鐐銬鎖著,鐵鏈隨著他微不可察的呼吸,發出輕微而規律的摩擦聲。
“爹。”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同樣被鐐銬鎖住的嶽雲挪了挪身子,想離父親更近一些。
“您看,天幕又亮了。”
嶽飛緩緩抬起頭。
那片懸浮在所有囚犯頭頂的光幕,此刻正播放著一個他未曾聽聞過的將軍的故事。
一個叫霍去病的少年,十七歲封侯,二十一歲便已封狼居胥,功業達到了武將的頂點。
獄卒們,甚至是一些重刑犯,都看得目不轉睛,時而發出驚歎。
可嶽飛的心,卻平靜如水。
他見過太多生死,也親手締造過無數勝利。
那少年將軍的赫赫武功,確實令人讚歎,但真正讓他心中泛起波瀾的,卻是那故事的結局。
“元狩六年,秋。一顆將星,於人間隕落。”
“冠軍侯霍去病,因病去世,年僅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
嶽飛在心中默念著這個數字。
多好的年紀。就像一輪剛剛升起的朝陽,光芒萬丈,前途無量。卻又像一道劃過天際的流星,璀璨奪目,卻轉瞬即逝。
“可惜了。”嶽雲在一旁低聲歎息,“若再給他二十年,匈奴何愁不滅。”
嶽飛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天幕上,那少年將軍僵在臉上的笑容,和他眼中迅速黯淡下去的光。
他忽然覺得,病死,對於一個將軍來說,或許並非最壞的結局。
至少,他是帶著整個帝國的榮耀,帶著萬民的敬仰,在功業的頂峰離去的。他的名字,將永遠與勝利和傳奇聯係在一起。
而自己呢?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囚服,看了看冰冷的鐐銬,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自嘲。
就在這時,天幕上關於霍去病的畫麵緩緩散去,悲傷的音樂也漸漸停歇。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如同血色浸染過的暗紅。
一行新的大字,緩緩浮現。
【盤點華夏十大忠烈名將】
【其九——精忠報國,嶽武穆!】
轟!
整個大理寺獄,瞬間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獄卒還是囚犯,都下意識地,齊刷刷地轉向了角落裡那個沉默的身影。
嶽飛!
嶽武穆!
嶽雲的呼吸猛地一滯,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天幕,又猛地扭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嶽飛本人,也愣住了。
他的身體僵直,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終於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天幕之上,畫麵流轉。
不再是漠北的草原,而是中原的沃土,是江南的煙雨。
畫麵裡,一個青年跪在母親麵前,婦人手持鋼針,在他的背上,一筆一劃,刺下四個大字。
“儘忠報國,”
嶽飛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那是他離家從軍前的一幕,是他一生信念的起點。
畫麵再轉。
黃河岸邊,他振臂高呼,身後的將士們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怒吼。
“撼山易,撼嶽家軍難,”
朱仙鎮外,他身先士卒,率領背嵬軍,衝垮了金人引以為傲的“鐵浮屠”和“拐子馬”。
“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
那一聲豪言壯語,仿佛穿越了時空,回蕩在陰森的牢獄之中。
嶽雲看得熱淚盈眶,他攥緊了拳頭,鐐銬被掙得嘩嘩作響。
“爹,是您,是嶽家軍,”
是的,是我。
嶽飛看著天幕上的自己,看著那些熟悉的戰友,看著那麵在風中獵獵作響的“嶽”字大旗,虎目之中,也漸漸濕潤。
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可當親眼看到後世之人,將他的一生功過如此清晰地呈現出來時,他那顆被冤屈和冰冷層層包裹的心,還是不可抑製地劇烈跳動起來。
天幕的旁白,帶著無上的崇敬與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