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冰陽坐在書案前,右手三指緊扣斷筆,左手掌心壓著那片碎成五塊的青瓷筆洗殘片。藍液從繭裂處滲出,滴在粗陶甕蓋上,與灰燼混成暗斑。他沒有抬頭看湖,但知道她還在那裡——崖上月白僧袍未動,足踝銀鈴靜垂,像一尊被雨水凝固的像。
他蘸茶水,在桌麵寫下:“醒來方知筆是刀。”
水痕蜿蜒如血,映著墨火燈幽藍的光。識海深處仍有撕裂感,母親係鞋繩的畫麵徹底消失了,連布結的紋路都模糊不清。他知道不能再寫“壬覺”二字,代價已逼近不可承受之界。可沉默即退讓,而昨夜那句“你燒的是你答應過我的話”,如釘入骨。
他抽出一張素紙,提筆落墨,卻非真名。
“彼岸焚經者,可知夢中有樵聲?”
信末署名“雲樵子”,字跡刻意蒼拙,仿若舊時話本裡山野隱士。這是《覺夢錄》殘稿中一個隻出現半頁的角色,無根無源,僅存一句囈語:“我伐木於鏡湖底,見千帆皆空。”如今借其名殼,避直呼其名之劫。
筆尖懸停片刻,隨即點向湖麵。
紙頁離手,未墜,反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滑入雨幕,掠過湖心,朝對岸石台飄去。壬覺仍立原地,不動不視,仿佛不知有物飛近。然而經卷翻頁的速度,微不可察地緩了一瞬。
冰陽閉眼。
他知道她看見了。
三日後,辰時初刻。
湖對岸,石台上又擺上一卷泛黃經文。紙色陳舊,邊角蟲蛀,似百年古籍。壬覺每日此時現身,不焚不誦,隻將其平鋪於石,任風翻頁。她本人赤足立於三步之外,雙手合十,低首如禮。
冰陽守在窗內,目光不移。
第三日黃昏,那經卷忽然自燃,火勢極靜,無煙無響,頃刻化為灰燼。灰隨風渡湖,輕落於他窗台,其中夾著半片枯葉。
葉乾如紙,脈絡清晰,背麵沾有一抹褐紅,似乾涸血漬。他以銀鑷夾起,置於燈下細察。那血痕遇心火墨氣,竟微微蠕動,繼而蝕穿葉片,顯出一個字:
**夢**
他指尖一緊。
這不是自然侵蝕。血藤汁液具“言靈返照”之性,唯有承載執念之物被毀後,方可借此顯現殘意。他曾聽老陳頭說過,南川死海邊緣長有一種血藤,根纏屍骨,花如人唇,采之者神誌潰散。二十年前有道士妄圖掘塔取藤,三日後瘋癲投湖,臨死口中隻反複念著一個“夢”字。
他將枯葉浸入清水。
血汁緩緩析出,水色轉為暗紅。他取出一支玉管,吸取少許,滴於試紙之上。墨火燈照耀下,反應顯出七道波紋,與《百毒譜》所載南川血藤汁液特征完全吻合。
線索落地。
正欲再查,窗外忽傳來船槳破水之聲。霧中駛來一舟,啞叟立於船尾,蓑衣滴水,手中船槳輕點湖岸沙地。他未上岸,隻以槳尖劃出一座三層塔形,線條精準,塔基寬闊,頂層收束如鐘。
隨後,他抬起右手,先指向死海方向,再指向冰陽手中的枯葉。
一點即止。
船旋即調頭,沒入濃霧,再無蹤影。
冰陽盯著沙地上那座塔影,心中已有定論:鎮妖塔。南川唯一能生長血藤之地,便是塔基之下。傳說此塔鎮壓遠古妖魂,每百年需以情絲為祭,否則地脈動蕩。若血藤生於其下,必吸食過無數執念亡魂,其汁液能喚醒被焚之物,也就不難解釋。
他取出三年前焚毀《覺夢錄》時偷偷留存的一撮灰燼,藏於錫盒之中,從未動用。此刻打開,輕輕撒在枯葉之上。
青煙驟起。
不是火焰,也不是幻象,而是文字——由煙凝聚而成的殘句:
“……欲燈燃時,執筆者臨。”
七個字,浮於空中不足三息,便散作塵埃。
冰陽呼吸微滯。
這並非書中原文,而是被火吞噬後未能成篇的段落。它不該存在,卻被血藤與灰燼共鳴喚回。更關鍵的是,“欲燈”二字,他曾以為是筆誤,如今才知是明鏡尊者所設儀式——以萬人情欲為油,點燃佛國至寶“大悲欲燈”,借劫火煉化異端。
而“執筆者臨”,直指他自己。
壬覺為何要用血藤?為何偏偏顯出“夢”字?她在引導他,還是試探他是否還記得那些被自己親手燒掉的約定?
他重新鋪紙,研墨。
這一次,他不再回避。他知道,若想打破僵局,必須回應她的語言體係——以夢為介,以焚為契。
提筆,落字:
“若夢可溯,我願執燈。”
紙頁再次投入鏡湖。水麵微漾,漣漪擴散至對岸石台。雨不知何時停了,晨光初透,照在那卷新擺的經文上。壬覺緩緩抬頭,目光穿過湖麵,落在老宅窗口。
她仍未開口。
隻是抬起右手,指尖輕撫木魚內嵌的鏡麵。敲了一下。
無聲。
然後,她從袖中取出一片新的枯葉,邊緣焦黑,似曾被火燎過。她將其置於經卷頂端,動作輕緩,如同放置一枚信物。
風起。
經卷翻動,帶動枯葉微顫。葉脈上的紋路,在朝陽下一閃——
竟與冰陽發間斷筆的裂痕,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