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火燈焰拉成一線,直指西北。冰陽未動,筆尖懸在“在”字上方,紙麵墨跡仍在緩慢暈染。他緩緩收筆,將斷筆簪插回發髻,披上那件沾滿墨漬的靛青長衫。風從窗隙鑽入,吹得燈焰劇烈搖曳,卻始終不滅。
他出門時,天尚未亮。
街巷空寂,碎瓷片已被掃去,隻餘一道淺痕橫在門檻外。他踏過,徑直走向城西死海方向。霧氣自南川邊緣升騰,凝成薄紗般的屏障,遠處山影若隱若現。墨火燈雖已熄,但他左手掌心仍殘留一絲溫熱——那是昨夜心相劫火滴落磚縫後反噬的餘燼,此刻正微微搏動,如脈搏牽引。
行至死海畔,霧中浮出人形輪廓。老陳頭的聲音響起:“你還記得三碗酒的規矩嗎?”語氣溫和,一如每月初五。
冰陽腳步未停。
他知道這不是老陳頭。那聲音太乾淨,沒有濁酒混雜的氣息,也沒有二十年共飲沉澱下的沙啞。他閉目,右手疾書四字於左袖內側——“真言不滅”。筆鋒落處,心相劫火自指尖湧出,墨字瞬間灼紅,蒸騰起一縷焦煙。
幻象崩解。
霧散,露出荒石嶙峋的坡道。西嶺雪庵就在前方,殘破山門半塌,石階覆雪,兩側立著斷裂的經幢,刻文模糊。殿宇深藏林後,屋脊傾頹,唯有中央佛殿尚存骨架,簷角銅鈴鏽蝕,無風不動。
冰陽拾級而上,足下積雪發出輕響。接近殿門時,千年冰藤自梁柱垂落,交織成網,封住入口。藤蔓表麵泛著幽光,觸之則寒氣透骨。他取出毛筆,以舌尖舔舐筆尖,隨即咬破食指,將血與火混合,蘸而書寫。
“虛”。
火文浮現空中,筆畫未儘,冰藤已開始枯萎。焦痕順藤蔓延,劈啪作響,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他邁步而入。
殿內殘像倒伏,金身剝落,法器碎裂滿地。唯中央蒲團完好,月白色,邊緣繡著褪色的梵紋。他蹲下,掀開蒲團,其下壓著半塊石碑,斷裂處參差,文字被塵土掩埋。他拂去灰燼,見刻有兩字:“覺夢”。
正是玉佩上的名字。
他撬起蒲團下的地磚,動作沉穩。磚層疊三層,最底層一塊青磚突兀地嵌在泥土中,表麵刻著兩個字——“冰陽”。
字體稚嫩,撇捺歪斜,卻與他幼年習字帖上的摹本完全一致。
他盯著那二字,呼吸微滯。指尖撫過刻痕,磚縫間滲出暗紅液體,順著指節滑落。他湊近嗅了嗅——是焦味,夾雜著舊紙焚燒後的苦澀。這氣味,他在三年前的那個清晨聞到過,當《覺夢錄》最後一片殘稿化為灰燼時。
他未退。
反而將整塊青磚挖出,置於蒲團之上。磚麵濕痕擴散,在地麵映出一片水光。那水光漸擴,竟與鏡湖影像重合——湖麵平靜如鏡,倒映著雪庵廢墟全貌,仿佛此地並非真實存在,而是湖中投影。
突然,湖麵裂開一道細縫。
從裂縫中,緩緩浮出一頁殘紙。
泛黃,邊角焦黑,正是當年他親手焚毀的《覺夢錄》殘頁。墨跡清晰可見,寫著一行字:
“壬覺出,雪庵崩。”
那“壬覺”二字,正緩緩滲出血珠。每一滴落下,便在空中化為一根猩紅情絲,扭曲如活物,向他腳踝纏繞而來。
他欲退,卻發現雙足已無法移動。
情絲無聲攀附,自腳背纏至小腿,寒意刺骨,似有無數細針沿血脈逆行。他咬破舌尖,痛感讓神誌清明。右手握緊斷筆,抵住掌心,借疼痛維持清醒。
殘頁懸浮半空,隨血滴節奏微微震顫。血珠不斷滲出,“壬覺”二字幾近模糊,可那“崩”字卻愈發清晰,墨色轉黑如淵。
他抬頭,望向殘頁背後。